25基督教爱观研究

四、爱佳泊观念的极限

前面的解释或许会让人以为马吉安传讲的是全备的爱佳泊福音，因此毫无局限。他所教导的「陌生上帝」立即就跟《旧约》和希腊主义，也就是爱乐实与律法，形成对立。这二者根本没有无原由的爱佳泊的立足之地，而且马吉安认为二者让救恩里的吊诡荡然无存，让人觉得救恩本来就理当如此。如果人类原本就跟上帝同源（希腊文化的观点），甚至就是具体而微的神明，那么救恩就是最理所当然的了。要是如《旧约》所说，人类虽然不是跟上帝同源，而是上帝的创造，那么就会有些微的差异；因为这样一来祂就有义务眷顾祂亲手的创造。马吉安传讲「陌生的上帝」就是要驳斥这些观点。上帝不受任何关系的约束，不论是同源或者近亲、创造与被造、父亲与子女等关系都无法约束祂。祂差遣基督降世拯救人类，完全出于祂的恻隐之心，出于祂对人类苦难的同情，出于自发与无原由的爱心。祂接受那些不是出于祂自我的陌生人为子女；祂所眷顾的那些被造物不是出于祂自己，而是出于不及祂的创造神。祂是「自发的善」——回到马吉安自己的话。祂随着本性的运作，白白的施予而不计较回报。祂的慈爱只见于《福音书》，而不见于其他地方。对这么一位爱佳泊的传道人来说，夫复何求？

然而，这只是一面之词。马吉安传讲的爱佳泊信息非常狭隘，但非常重要又影响深远，因此我们必须追根究底的探讨，他所传讲的究竟是否爱佳泊。

首先，我们要探讨他对初期教会三个基本教义（创造、道成肉身以及「肉身复活」）所抱持的态度。他对每个教义的看法都是以希腊思想为出发点。

1．就创造来说，这非常明显。马吉安的基本思想之一就是认为至高神，耶稣基督的天父，不是天地万物的创造者，因此从头就跟这一切无关。在这一点上，马吉安不赞成原始的基督教传统，而是跟诺斯底主义完全一致；而他这种观点的根源就是希腊的心物二元论（dualism of spiritand matter），与此相呼应的就是罪的观念。如前所述，他非常善用二元论，甚至藉此发展出一套更深邃的爱佳泊观。既然上帝的爱能够涵盖那些不是祂自己的，而是陌生的被造物，那么祂的爱就更显得伟大与纯凈。然而，我们也不难看出，由于马吉安认为创造不是上帝自己的作为，到最后就不得不超越爱佳泊观，而否定其真正的意义。马吉安口中的「陌生人」就是《新约》所说的《罪人》。他的本意是要主张上帝对人类没有任何当尽的责任；但这样一来，人类对上帝也没有任何当尽的责任。对上帝来说，人类是陌生人，但这不表示人类就此远离至高者（赐给人类生命以及一切所需，而人类应当向祂尽无限责任那位）。原始的基督教爱观的重点就在于上帝爱的是罪人——也就是那些因为悖逆与反叛而转离祂的人。马吉安的希腊创造观念，让他无法赞成这种观点。大致上来说，他的结论就是认为上帝爱的对象是「陌生人」。因此，对他来说，神圣之爱必须克服的最大障碍就是它的对象毫无价值，跟上帝毫无渊源；而就原始基督教来说，爱佳泊必须克服的困难就是因为罪与反叛上帝而造成的耻辱。就本质上来说，原本就跟上帝形同陌路的人，比因为悖逆而破坏与上帝之间的关系，然后才与上帝形同陌路的人要好得多。只有后者必须听从上帝的「吩咐」，也只有他才能因为违背上帝的命令——也就是具有强制力的上帝旨意，才能成为跟上帝最陌生的人。对原始基督教来说，让人远离上帝的是人的罪疚（guilt），但对马吉安来说，这主要是人类的苦难（misery）。因此马吉安始终都不明白原始基督教的最重要思想就是，上帝的慈爱不仅仅对人类的苦难感到恻隐，同时更重要的是，祂愿意克服因为罪以及过犯形成的重重障碍与人类相交。因为他无法识透这一点，所以让他的爱观带有些许的感伤气氛。爱与审判这两个观念各自独立，而审判是由较低的神明负责，因此爱佳泊这个观念就被简化成通俗的利他主义（altruism）。乍看之下，把创造和审判这两个观念摆在一边，似乎是单独突显爱佳泊观念的最好方法，但这种作法其实会形成一种偏颇的爱佳泊观，而马吉安的思想架构就是最明显的例子。@165

@165论「爱与审判」参前引书，102页以下。哈那克在诠释马吉安时，最大的缺憾就是没有发现马吉安对基督教这个面向的认识非常有限，因此他认为马吉安的爱观非常符合基督教的观点。其根源就在于哈那克本人对基督教爱观的认知完全来自立敕尔。结果导致他误判马吉安的观点。

2．如果说马吉安对原始基督教创造论的排斥，透露出他的希腊思维，那么他对道成肉身的反对也一样。在他的观念中，原始基督教最关心的重点莫过于爱佳泊观念。基督教一直认为圣灵之爱的最伟大作为就是祂自己藉着基督降临在我们当中，并与我们同住，又为了我们舍弃祂自己并且死在十字架上。对原始基督教来说，其余一切都建立在下面这个牢不可破的事实，那就是上帝的儿子确实「成为肉身」，也确实在十字架上受难而死，@166而且这能密切影响我们对上帝的爱的看法。因为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藉着基督的降世与死亡所彰显的才是真实的圣灵之爱。这就是试验诸灵（spirits）的方式。希腊——诺斯底思想认为上帝不屑以这种方式降临世间，又真的「虚己」并舍己。我们只能把道成肉身以及十字架上的死视为一种表象，事实上上帝的本质丝毫未动。对原始基督教来说，这种虚晃的招式才是上帝最不屑的作法。当上帝藉着祂儿子道成肉身与牺牲证明祂爱我们的时候，如果我们一味认为道成肉身与十字架上的死充其量只不过是虚晃的表象，这无异于否定圣灵的本质——爱。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就跟上帝的爱一样，不是表象而是真实的。基督教从一开始就必须严防受到希腊主义影响而形成的幻影论（docetic views）。「亲爱的弟兄啊，一切的灵，你们不可都信，总要试验那些灵是出于神的不是，因为世上有许多假先知已经出来了。凡灵认耶稣基督是成了肉身来的，就是出于上帝的；从此你们可以认出上帝的灵来。」@167马吉安在这方面向来都采取希腊——诺斯底观点。他的基督论显然属于幻影论，没有为道成肉身观念留下任何余地。乍看之下这似乎不合理：他想要表示良善的上帝基于祂的慈爱，降临世间并待我们如己出；任何人都会认为最好的证明莫过于道成肉身——真实的道成肉身。但事实上，他主张幻影论以及否认道成肉身，乃是他整个思想体系的必然结论；这反而使得他的爱佳泊观的轮廓及其限度更清楚明确。如果至高神与物质世界毫无关系，而救恩又是指我们从物质世界得释放，那么人类的救主就绝对不能跟这个世界有任何实在的关联。至高神的儿子怎么可能容许红尘而玷污祂自我？要是祂这样做的话，就会让祂自己落入创造神的手中，然而，祂本来是要拯救我们脱离创造神的掌握。基于这个原因，马吉安认为他的首要之务就是驳斥约翰的σὰρξ ἐγένετο（道成肉身）。至高神的儿子并没有成为肉身。尽管祂「成为人的样式」（腓二），但祂并没有沾染任何物质。从外观上看来，祂就像是一般人，但这仅限于表面。祂的外表只不过是φάνατασμα（幻影）。究竟马吉安是否也像某些诺斯底学派一样，@168据此推论耶稣的受难也仅仅是一种表象而已，没有人能确定。然而，可以确知的是，他不像保罗那么推崇十字架的爱佳泊。

@166开于「确实」（ἀληθῶς）参lgn．ad Trall．ix．，：「因此任何人告诉你耶稣基督以外的事情都要充耳不闻—–他确实降生，能吃能喝，确实在本丢彼拉多手下受难，确实被订在十字架上并且死去—–他确实从死里复活—–离开他我们就得不到真实的生命。」

@167《约翰壹书》四章1节以下。爱佳泊与道成肉身这两个观念在《约翰壹书》里面巧妙的交织在一起。主导整卷书的是两个概念：（1）「凡有爱心的，都是由上帝而生—–因为上帝就是爱」（四7以下）。（2）「凡灵认耶稣基督是成了肉身来的，就是出于上帝的」（四2）。然而，这两个概念不是各自独立又相互分离的，而是轻易的被交织在一起，因为二者透露出相同的兴趣，而且表达的也是同样一件事。下面可以让大家稍微了解它们之间的互相依存关系：

《约翰壹书》

一1（道成肉身）：「论到从起初原有的生命之道，就是我们所听见所看见的，亲眼看过，亲手摸过的。」

二5（爱佳泊）：「凡遵守主道的，爱上帝的心在他里面实在是完全的，从此我们知道我们是在主里面。」

二22（道成肉身）：「谁是说谎话的呢？不是那不认耶稣为基督的吗？」

三10以下（爱佳泊）：「从此就显明出谁是上帝的儿女，谁是魔鬼的儿女。凡不行义的，就不属上帝。不爱弟兄的也是如此—–我们因为爱弟兄，就晓得是已经出死入生了。」

三16（道成肉身——十字架——爱佳泊）：「主为我们舍命，我们从此就知道何为爱。我们也应当为弟兄舍命。」

三23（道成肉身——爱佳泊）：「上帝的命令就是叫我们信他儿子耶稣基督的名，且照他所赐给我们的命令彼此相爱。」

四2以下（道成肉身）：「凡灵认耶稣基督是成了肉身来的，就是出于上帝的—–凡灵不认耶稣，就不是出于上帝。」

四7以下（爱佳泊）：「凡有爱心的，都是由上帝而生，并且认识上帝」。没有爱心的，就不认识上帝。」

四10（爱佳泊——道成肉身）：「不是我们爱上帝，乃是上帝爱我们，差他的儿子，为我们的罪作了挽回祭，这就是爱了。」

四14以下（道成肉身——爱佳泊）：「父差子作世人的救主，这是我们所看见且 作见证的。凡认耶稣为神儿子的，上帝就住在他里面。上帝爱我们的心，我们也知道也信。上帝就是爱。」

五1（道成肉身——爱佳泊）：「凡信耶稣是基督的，都是从上帝而生。凡爱生他之上帝的，也必爱从上帝生的。」

关于道成肉身以及对诺斯底观点的驳斥，并参Bamn.v.；lgn.ad Trall.vi.-x.；lgn.ad Eph.vii.w;lgn.ad Smyrn.ii.-v.;Tert.,Adv.Marcionem iii.8ff. @167

@ 168参前引书，311页以下。

3．他对「肉身复活」的看法，跟他对创造与道成肉身的看法如出一辙。如一般所料，马吉安同样采信当时流行的希腊——诺斯底观点，而全盘否定这个观念。相较于其他观念，这一点更能突显出他对希腊主义的执着，因为就他的特殊背景看来，他大可以采取不同的立场。既然诺斯底派认为救恩就是人类内在的神性返回天上的家乡，这就让他们不得不反对肉身复活。对他们来说，肉身腐败而灵魂得救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169对马吉安来说就不一样：救恩根本不是人类存在的本然环节；救恩是一个吊诡，是外来的，是出自至高神的慈爱作为；灵魂并不会高过肉体，因为它们都是出自戴米奥吉的创造，都毫无价值又败坏。因此马吉安自漏破绽，而让他的对手诘问他：既然上帝怜悯世人，为何只拯救灵魂？「这种半途而废的拯救，岂不是出自半途而废的良善？完美无瑕的良善的最好证明，岂不就是让整个人都完全得救？既然人类被创造神彻底毁坏，那就应该由最仁慈的上帝让他彻底复原。」@170即便如此，马吉安依旧不愿意承认「肉身复活」，而把救恩的范围限制在灵魂；这显示出他的思想深深的扎根在希腊主义的土地。肉身跟物质紧密的纠缠在一起，而物质又跟罪恶紧密的纠缠在一起，因此他无法认同肉身复活的观念。而他严格禁欲的道德观也同出一辙。@171

@169按照诺斯底派的说法（Basilides，Valentinus）就其本质来说，「灵恩」的人要得救（φύσει σωζόμενος）Clem．Alex．，Strom．IV．，cap xiii．89,4．并参前引书，307页以下，313页。

@170Tert.,Adv.Marcionem i.24:“Sufficit ipsos,quos saluos facit,imperfectæe salutis inuentos imperfectam bonitatem eius ostendere,scilicet anima tenus saluos,carne esperditos,quæapud illum no resurgit unde hæc dimidiatin salutis nisi ex defectione bonitatis?quid erat perfectæbonitatis quam totim hominem redigere in salutem,totum damnatum a creatore,totum a deo optimo adlectum?”

@171参哈那克，前引书148页以下。「马吉安的伦理观也对此有异议；因为对日常生活的要求最反世俗最严格的基督教团体就是马吉安教派（Marcionite）。马吉安绝对禁止信徒结婚以及所有性关系—–婚姻不只是污秽的可憎之事（πορνεία），同时还会招致死亡（φθορά）。这类禁令的主要动机就是拯救他们脱离罪恶的肉体。然而，他不只是因为厌恶而提出这个要求，另外还有一个次要动机：我们千万不可以成为创造神扩展势力范围的帮凶，而是要倾尽全力限制其范围；我们务必要骚扰、激怒与挑爨这个邪恶的神明，藉此让他知道我们不再服事他而是属于另一位神。」

五、马吉安对基督教爱观的贡献

最后，如果我们问对基督教爱观的发展来说，马吉安有何重要性，那么答案就跟前面所述他的双重思想一样，必定也是双重的。在第二世纪的神学家中，主张爱就是基督教核心最力的一位应该就是马吉安，他宣称上帝就是爱，而且就单单只是爱没有别的，这就是基督教绝对崭新之处。而且他在提出这个观点的时候，必须面对腹背受敌的窘境：一方面要对抗旧约律法主义，另方面要对抗希腊爱乐实信仰。虽然他在面对希腊爱乐实信仰的时候稍显矛盾（因为他对创造、道成肉身以及肉身复活的看法都是以希腊思想为立足点），但他对律法的攻击不遗余力，甚至把爱佳泊本身都抛在后面。他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分开律法和福音——＂separatio legis eteuangelii proprium et principale opus est Marcionis”。在他对基督教的理解中，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他在这方面表现出的敏锐洞察力远超过所有同时代的人物。他认为，基督徒与上帝相交的主要规范是爱而不是律法。他跟保罗一样，也了解律法之道并不是救恩之道；因此，律法毫无功效，已经被基督废止。不过，他接着做出结论，表示我们不需要再探讨律法。换句话说，他想要把爱佳泊从既存价值的价值转变，提升为一个崭新、永恒的价值体系。如前所述，这个目标导致的唯一结局就是毁灭爱佳泊。「律法本是叫人知罪」（罗三20），而且唯有在了解罪之后，才能了解高深莫测的圣灵之爱确实是一个让人无法视透的爱佳泊吊诡。一旦忽略爱佳泊的这个面向，必然会让爱佳泊观念大为失色；一旦失去赦罪的福音（theGospel of the forgiveness of sins）后，那么剩下来的就只是「可怜灵魂的福音」（the Gospel of the poor soul；“das Evangelium der armen Seele＂）。@172

@172哈那克，前引书233页。

因此，这就成为第二世纪教会神学家（同样站在爱佳泊观念立场）反对马吉安对基督教的诠释的理由。他们觉得马吉安的看法既简略又薄弱，并且对重要的元素避而不谈。@173当时已渐具雏形的教会传统也支持他们的观点。从马吉安否认创造、道成肉身以及肉身复活就可以清楚知道他所宣扬的是一种怪异的基督教。他攻击的地方正好是早期基督教的痛处，因此被视为最危险的头号异端,也被冠上「魔鬼传声筒」（mouthpiece of the devil）以及「撒但长子」（the first-born of Satan）的臭名。@174就表面上看来，马吉安派长久以来一直是教会的死对头。在主后一四四年脱离大公教会（the Great Chruch）后，马吉安不以成立支派为满足，于是创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教会，而且在短时间内就成长壮大，因此主后一五。年左右，游斯丁曾经在文中提到它「蔓延世界各地。」@175从教会反制这个异端的热烈程度，可以想见当时情况之严峻。在亚流之前出现的所有异端中，遭受最严厉驳斥的一个应该就是马吉安。@176

@173爱任纽，Contra hær.I.27,2.

@174Contra hær.I.27,3;iii.3,4.

@175κατὰ πᾶν γένος ἀνθρώπων.游斯丁,《护教集》i.26,5.

@176例如这在特土良的《Adv.Marcionem》维也纳版（CSEL）中所占的篇幅就超过三百五十页.

在基督教爱观后来的发展过程中，就此把马吉安视为头号异端可说是令人扼腕。他们知道马吉安的教导有危险，但不了解其最根本的原因。结果导致有一部份的教会论辩是在声讨爱佳泊观念。任何高举爱佳泊观念的观点都被质疑，而且一般人都觉得为了制衡爱佳泊，有必要增加律法中心观念的元素。马吉安提出的二择一是：不是公义的上帝就是良善的上帝，而且认为与此相呼应的就是：不是律法就是爱佳泊。教会界没有深入了解他的见解就大加挞伐并宣布：没有所谓「非此则彼」（Either—Or），而是「二者兼备」（Both—And）。上帝既是公义的又是良善的。认为上帝只是爱是错误的。在叙述上帝是慈爱的时候，我们必须补充说明祂也是公义的。与上帝相交的前提不单单有爱佳泊，还有律法。更摆明的说就是，从某种程度看来，因为马吉安而掀起的整个冲突过程，就是基督教的基要观念——爱佳泊观念逐渐被视为异端的过程。后来爱佳泊观念力图振作的时候，它已经不再位居基督教的中心，而是必须隐身在创造、道成肉身以及肉身复活这三个教义里面。这场论辩的直接后果显然就是让律法中心观念的地位更加巩固。教会对《旧约》的攻击让它得以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