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基督教爱观研究
第四节、马吉安的爱佳泊类型
一、重新发现爱佳泊观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知道爱佳泊观念在后使徒时代被弃置一旁的过程。诺斯底派用爱乐实取代它；护教士虽然没有抛弃它，却把它安置在一套律法体系里面，而无法充分发挥其潜力。然而，就在此时爱佳泊观念有机会一跃而起，并成为诠释基督教的中流砥柱。最奇特的是，酝酿出这个契机的人居然是早期教会视为异端之首的马吉安。
哈那克在讨论马吉安的专文中，形容他是从保罗到奥古斯丁这段期间无出其右的最重要宗教人物。@152如果不进一步说明的话，这个评语可能会稍嫌夸张。但专门针对基督教爱观的发展看来，从保罗到奥古斯丁之间，马吉安的份量应该算得上无人能及。
我们把眼光从护教士与诺斯底派转移到马吉安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印象就是，当时至少有人了解基督教所传递的是一个前所未见的崭新信息，他也知道这个信息的崭新之处。马吉安用崇高的笔调叙述圣灵之爱的奇迹。这崭新又超乎想象的爱藉着基督进入世界；它毫无征兆的降临世间，犹如从天而来的惊人启示。「喔，超乎所有奇迹之上的奇迹，超绝、权能又奇妙，让我们面对福音时不但哑口无言，也无法思想它或者用任何事物与它相较！」，这应该就是马吉安《矛盾集》（Antitheses；译注：收录他认为新旧约中相互矛盾的经文）的开场白。@153认为基督教是绝对崭新的想法跟马吉安的基要观念——创造人类的上帝与藉着基督成就人类救恩的上帝互相对立、密切相关。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见证着创造者的缺陷与不完美，它既粗糙又污秽，因此马吉安跟诺斯底派一样蔑视这个世界。但适用于整个世界的论断——这就是马吉安与诺斯底主义不同之处，也同样适用于人类。人类——身体与灵魂——也是创造神的成就，而人类的缺陷与软弱也就是其创造者等而下之的明证。此外，创造者也是〔颁布〕律法的神，他用自己的诫命与律例囚禁人类。那伟大又惊人的奇迹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从这种背景中一跃而出。至高神对人类的悲惨遭遇深感同情，于是藉着基督亲自降临世间带给人类拯救。祂充满慈爱想要拯救的人类不是祂自己的创造而是他者〔译注：指创造神〕的创造。祂满怀怜悯的眷顾他者的孩子。身为强者的祂制服创造神，掠夺他的一切，然后带领他那些被压迫的孩子进入那崭新又更美好的家园。
@152哈那克：Marcion，2Aufl．，1924，p．20．
@153哈那克，前引书，74页以下，87，94，256页。
我们不难了解马吉安非常强调至高神，也就是耶稣基督的父，跟被造物之间毫无关系，而跟我们形同陌路这个观念的原因。只因为他关心的是爱佳泊。他越强调上帝的生疏，那么圣灵之爱（Divine love）的奇迹也就越显得伟大，上帝爱佳泊（agape）的吊诡也就越奇妙。断绝创造与救赎之间一切关联的用意是要突显上帝的爱绝对「无原因」（unmotivated）的本质。马吉安绝对不会认为上帝的爱是不证自明的（self-evident）；相反的，它是一切思想中最深奥的吊诡。人类——创造神的败笔，有什么地方能够吸引至高神出手拯救他们？祂眷顾那些由他者创造，然后被遗弃又畸形的孩子能够得到什么乐趣或者益处？我们费尽力气也无法从人类本身，或者其处境找到任何至高神需要如此善待他们的理由。唯一的解释就在祂自己，也就是祂的良善与怜悯；这就是祂眷顾人类的唯一原因。「良善的至高者同情那些与祂无关的罪人；祂爱他们（渴望他们）不是因为要行善贬恶，而是出于同情心祂才怜悯他们。」@154这是跟保罗在《罗马书》五章8节所说，上帝「在我们还作罪人的时候」就显明祂对我们的爱是一样的想法。马吉安显然知道爱佳泊与爱乐实之间的差异，一个是占有欲的爱另一个是甘心付出的爱。他了解爱佳泊里面没有任何ἐπιθυμία，而且其本质就是上帝的怜悯与祂乐于施予的心意。在马吉安眼中，至高神的主要特质就是祂无原由的良善；祂是「自发的善」（ultra bonus）。@155而圣灵的救恩之所以是无原由的良善，正因为它临到那些原本跟祂陌生的人身上。特土良表示，马吉安或者他的弟子曾经说过：「最纯朴完美的良善就是甘心乐意并自由自在的善待那些跟我们毫无交情的陌生人，基于这个原则我们甚至受命要爱自己的仇敌，这类人对我们来说也算是陌生人。」@156他在其他地方写道：「如果基督是创造神之子，那么祂本来就应当爱祂自己的创造物；如果祂是来自其他神的话，那么祂的爱就是额外之恩，因为祂拯救的对象原本属于他者」。@157
@154Adamantius,dialogue i.3:Συνεπάθησεν ὁ ἀγαθὸς ἀλλοτρίοις ὡς ἁμαρτωλοῖς οὔτε ὡς ἀγαθῶν οὔτε ὡς κακῶν ἐπεθύμησεν αὐτῶν, ἀλλὰ σπλαγνισθεὶς ἠλέησεν。引自哈那克，前引书，Beilage V．（8），264页。
@155Tertullian,Adv.Marcionem iv.36.
@156特土良，前引书，i．23：“Scio dicturos atquin hanc esse principalem et perfectam bonitatem,cum sine ullo debito familiaritatis in extraneos voluntaria et libea effundatur,secundum quam inimicos quoque nostros et hoc nomine iam extraneos diligere iubeamur.”
@157特土良，De carne Christi iv．：“si Christus creatoris est，suumn merito amavit；si ab alio deo est,magis adamavit,quando alienum redemit.”
就其本质来说，我们在马吉安身上所看到的这种鲜活明确的爱佳泊观，必然会驳斥律法中心观念以及爱乐实观念。因此，我们接下去有必要进一步探讨这种双重反应。
二、对律法中心观念的反制
马吉安思想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竭力反对《旧约》，这跟他对爱佳泊的执着密切相关。马吉安深信凡透过基督赐下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因此不容许其中存在任何跟以往的关联。接受常见于教会，认为基督的福音只不过是《旧约》启示的延续与新阶段的观点，就是贬抑与蹂躏《新约》的崭新特质。这就是用新布补旧衣或者用旧瓶装新酒——《路加福音》五章36节开始的那段经文就提到耶稣亲自责备这种做法。马吉安极力反对所有把基督教的爱安置在律法架构内的作法。他要的是独立的爱佳泊观。
导致爱佳泊与律法及爱乐实混淆不清的就是所谓寓意释经法（allegorical interpretation of Scripture）。大致上看来，寓意法和宗教融合思想基于几个明显的因素而携手并进。寓意法的运用相当随兴，不论是指鹿为马或者张冠李戴都说得通；基本上，毫无章法可言，因此不同的中心观念可以随意混淆在一起。钻研这种释经法最积极的就是希腊化犹太教（裴罗Philo），然后由诺斯底主义加以发扬光大；然而，连护教士也沿用这种方法，并且因为这能让完全不同精神领域的各种元素顺利的结合在一起而感到欣慰。马吉安力倡字义释经法（literal interpretation of theHoly Scripture）与之分庭抗礼。@158他知道基督教开创的是一个完全崭新的局面，因此他必须探究基督教的实质内容，以及基督教与其他信仰不同之处。然而，就达成这个目的来说，一个可以随意编织字义又毫无规矩可循的释经法可说是一无是处。最重要的就是让一切回归原貌，各安其份。
从这个观点出发，马吉安发现《旧约》里面有一股与基督教截然不同的精神：不是爱佳泊的精神，而是律法的精神。基督信息的特色是，在无原由也无心机（unmotivated and uncalculated）的前提下,至高神对「陌生人」展现的自发之爱与怜悯。另一方面，在《旧约》中主导人类与上帝之间关系的枢纽是报应观念，也就是奖赏与惩罚。值得注意的是，马吉安并不排斥《旧约》本身，而是排斥它侵犯基督教的领域。在得到藉着基督而来的启示降临前，人类所有的仅限于《旧约》。人类当时还不认识至高神，而且只认识创造者，也就是这个世界的神。但如今至高神的信息已经到来，旧的一切都应该让它消逝，万万不能让它化身其他样式而继续依附它。我们跟旧事的关系不是水火交融而是水火不容。它们不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阶段（好像前面的一切都涵盖在后来的一切里面而延续下去），而是相互对立的。这一点非常重要，马吉安最重要的著作就是《矛盾集》而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本书的主要用意就是，把《旧约》和《新约》中相互对立的经文并列在一起。@159但是马吉安把这个观点也应用到《新约》上。他认定纯正的基督教书卷只有十封保罗书信以及路加福音，而把他认为透露出犹太遗风的书卷全都排除在外。他发现只有在那些书卷，尤其是保罗对「律法」的驳斥，提到福音与律法之间的对立，而这就是他诠释基督教的基础。@160因此，《旧约》的上帝与《新约》的上帝，「公义的上帝」（ὁ δίκαιος Θεός）与「良善的上帝」（ὁ ἀγαθὸς Θεός）,@161律法的上帝与慈爱的上帝彼此间是相互对立的。而且「一个人不能事奉两个主」。@162我们必须拒绝信靠与顺服创造者，也就是律法的上帝，而全心全意把自我献给「良善的上帝」。律法的时代已经去而不返，而福音的时代已经随着慈爱的掌权而到来。因此，要舍弃《旧约》！然后舍弃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种的粗浅的道德原则。唯有爱才是符合基督教的原则。
@158证据见哈那克，前引书，260页。
@159哈那克，前引书，256页以下。（Beilage V.：Die antithesen Marcions）
@160特土良·Adv.marcionem i.19:”Separatio legis et euangelii proprium et principale opus est Marcionis.”
@161哈那克，前引书，262页。
@162《路加福音》十六章13节；参哈那克，前引书，260页。
三、对爱乐实观念的反制
马吉安为要对抗《旧约》大可以跟诺斯底派串连在一起，而且他驳斥创造者与犹太人上帝的各种论证，大致上都跟我们熟知的诺斯底主义观点相似。因此，无怪乎教父都把他视为纯正的诺斯底派。然而，最近的研究（尤其是哈那克）已经清楚证明，对马吉安来说，这种看法有失公允。而他对诺斯底主义基本宗教中心观念（亦即爱乐实观念）抱持的强烈反对态度也进一步印证此言不差。
对马吉安以及诺斯底主义来说，一切都会回归到救恩；但他跟诺斯底派不同之处是，严格说来，在他的思想中没有所谓救恩之道；这清楚显示出他对这个议题抱持敬而远之的态度。诺斯底派的救恩论包括两个观念：
（1）上帝是不可知的神（the Unknown）；祂的宝座高高在上超绝一切因此跟我们这个世界毫无接触，因此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成为祂的见证。
（2）然而，祂对我们来说又不是「陌生的神」（the Stranger）@163，我们对祂来说也一样；我们是祂的子女，神性就在我们里面，而诺斯底救恩论的救恩之道就是让我们内在的神性返回天上的家乡。上帝是不可知的神，但对我们来说却又不是陌生的神，这两个观念就是整个诺斯底体系的基础，而能够兼容并蓄这二者也就成为其独特之处。「几百年来，只要马吉安派教会存在，那么在马吉安派的一切言论中，都会用「陌生的神」称呼他们的上帝。另一方面，从上帝的角度看来，人类也是「陌生人」（thestrangers）。世人公认这个信仰的最大奥秘就是双方还是可以相聚在一起，而那些陌生人已然成为上帝的子女。」@164
@163然而，此处应该说明，不是任何地方都能严格区分「不可知」与「陌生人」。因此，例如，在Mandæan的文献中，strange「陌生的生命」（the strange life）一词的意义跟诺斯底主义表达「不可知的上帝」具有相同的意义。参H.Joana：Gnosis und spätantiker Geist，i.，1934,96页。
@164哈那克，前引书，118页以下。
马吉安以此为据，对许多诺斯底主义的基本信仰大加挞伐。他表示，认为我们的内在是来自其他世界看法是错误的。我们不是出自至高神之手，而是单单出自创造神之手；我们里面没有神性；甚至我们最优秀的属性都是来自戴米奥吉。因此，我们不能跟诺斯底派一样主张人类是这个世界上的陌生人与客旅，而且身体是精神的牢笼。人类的家乡就是这个世界，而且本来就完全属于这个世界。人类感觉这个世界就是自己家，而且天生就有归属感。同样，我们也不能说基督「到自己人那里去」（译注：《约翰福音》一11）：因为祂不去祂自己人的地方，而是到陌生人的地方。只有透过祂的启示那些人才得以认识更高世界以及他们的新家。在这个前提下，诺斯底派的确能提到启示，并表示我们只有透过来自天上的启示才能认识更高世界的蛛丝马迹。然而，他们对此的看法显然跟马吉安不一样。就诺斯底派来说，我们可以把外来的启示比喻为氧气，这是让隐藏在灰烬下面的神圣火星熊熊燃起的必要条件。启示并没有带来新的成分，而帮助已经潜藏在我们里面的〔能力〕发挥出来；藉着这个方法，我们内在的神性就能够复甦起来。马吉安的看法非常不一样。他认为启示的作用不只是唤醒蛰伏的力量与可能性，更是要注入新的成分。如果说诺斯底的救恩论是自己拯救与来自上帝的拯救的融合，那么马吉安就是要把拯救完全归给上帝。而他认为把人类因素完全排除在上帝的救恩之外就可以达成此一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