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叛教者

第四部、擘饼者

5、

我今不知前途究有多远,

这条道路一去就不再还原;

所以让我学习你那样的完全,

时常被人辜负心不生怨。

***

监牢里的犯人越来越多,每顿给的食物越来越少,连之前咽不下去的糙面加糠的粗馒头也看不见了。

犯人们原本一日就等着吃饭的时候,现在饥饿让人的五官都极敏锐起来。炊场通向各栋楼的小铁轨刚一有动静,楼层里就起了一种骚动,大家都挤在监房的门口急急地等着。过去听不见的声音现在都能听见了,大家侧着耳朵听小铁轨上的声音,辨别出推近自己这栋楼来的,甚至会忐忑地忧愁这堆推来的大木格子是不是比昨天轻了。

我住的这层楼小铁轨在修,只好让劳役犯背过来,送到一个个监牢门口。一个木格要放三四十只洋铜罐,一百多斤,堆在背上,劳役犯的腰就要被压得弯到九十度。这些日子,囚犯们总是紧盯着走过来的劳役犯,总觉得他们的腰越来越弯得不到九十度了,好象背得轻松些了,那也就是说食物量又变少了。于是,虽不敢出声抗议,却发出一种绝望的叹息似的呻吟。其实送犯的人背得是否轻松,腰弯到哪里,与许多因素有关,但饥饿让人的心思完全聚集在食物上了,达到了一种变态的脆弱。

这种场景,让我突然想起耶稣在旷野禁食祷告四十天后,魔鬼撒旦来试探他,说,你若是神的儿子,可以吩咐这些石头变成食物。耶稣却回答说,经上记著说: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现在想起这段经文,才真正体会食物对人的诱惑与摧毁可以达到怎样的地步。饥饿给人造成的绝望可以吞没人的思想和理念……

感谢主,我现在身体不好,吃不了多少,照得见影子的小米粥,对我却是最好的。心里没了压力,再不会因为吃得慢或剩下了而被打骂。飘着野菜叶的汤也是极香的,没有油,想来也是对我这个心血管病人好的。

过去,要始终相信凡事都是好的,总还要用一点点血气的力道,现在习惯了牢里的生活,反而不用血气了,是真正从心里感受到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上帝天父允许的,是对我有益的。

听医生说,我的心脏问题很大,比原先该有的肿大了一倍半。心脏时不时地要痛一阵,提醒我它的存在。我又不能用力和发急,凡事都要慢慢来,心思和情绪也要慢慢的……原来人是可以这样慢慢地来生活和思想的,而且缓慢中自有一份美妙的敏感,对圣灵的敏感也增加了许多。

我现在和主的心思交往,比在外面写书时还要多得多。那时的交往有时只是为了写出来,或者好一点说,也是为了更多地认识主。现在却不是,现在和主交往是不为什么的,甚至也没有要更认识主的想法了。只是和他,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亲人待在一起……也只有他可以和我待在一起,其他亲人都是不能的。

***

每天都有新来的犯人,放风时,总要惊讶现在监牢里住的人真是多。我住的牢房,原来一个走了,又多安排进来两个人。先来的一个是弱智的,头总是禁不住神经质地摇颤,话讲不清楚,却一直要讲,哦哦哦地说个不停。看我不懂,他就着急,头摇得更厉害。

但他的性格极为快乐,若见我领会了他的意思就乐呵呵地笑,就算我不懂,他急一下也就忘了,仍是开心地哦哦着,在屋里走来走去。时间久一点,我倒也不难猜懂他的意思。只是觉得奇怪,这样一个人,能犯什么罪呢,听说也是反革命。或者是犯了事后吓傻的?打傻的?现在是弄不清了……问了一次,他一脸的疑惑,头摇得更厉害,然后还是笑……

后来进来的人三十多岁,是个中学老师,姓乌。进来的时候很愤怒,一直向我说他不是反革命。他说他没有杀人,没有放火,没偷没抢,不是国民党,不是特务,不是地主,他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按规定我们犯人间不能谈话,何况我也回答不了为什么定他为反革命,就只能看着他不响。他就更大声地喊叫,我只好劝他安静,以免被狱警听到吃苦头,他倒是更愤怒了。从他眼神里能看得出来,他是不甘心和我们这种犯人呆在一个屋子里的。

他不认罪,我呢?我是早就认罪的,但我是个反革命吗?若按政府的划分,不是革命者就是反革命,不是战友就是敌人,那我就只能算是反革命了。至少我没有带领教会弟兄姊姐妹积极迎接解放军,没有号召他们在保家卫国的朝鲜战争中捐枪炮……

在教会与新政权的关系中,我是努过力的,希望站到人民的立场去,我写过也讲过这种立场的转变,甚至要求各地的同工也要转变过来,但最后还是被定罪为反革命。冤吗?

经过这些年的监禁,我反倒觉得不冤了。因为我是为了保住教会而要转变立场的,我知道不转变立场,在新中国是存活不下去的,但我信的却是亘古不变的福音。而且最终,当我被抓之后,李姐和王慕真等负责弟兄们就决定全国聚会处都退出了三自系统,五六年的冲击与此不无关系。

可见我和聚会处同工们的立场并没有真正转变成革命的。不是革命的,也就是反革命的了……

康长老他们选择了政府的立场,成了三自教会的领袖。最早,是因为我有了加入三自,保护聚会处的想法,派他去北京,我们还用了三万多弟兄姐妹为保住鼓岭教产的签名,作为加入三自的签名。

但后来,不仅鼓岭教产全部没收,鼓岭同工被打成集体地主,加入又退出三自也最后造成了教会的分裂和混乱。

每想到这个签名,我都觉得无颜面对他们,我以为是在保护小羊们,却犯了最致命的罪——以己为神!我是谁呢?我竟然以为,靠我的聪明机智能保护教产、保护小羊?那么紧急的时候,我却不肯停下人的手段,服在上帝的掌管之下……

在我心里,那时,我真的还完全相信神的掌权吗?

一个人的灵出来时,他的魂也就出来,难得看见人有干净的灵,我又岂能例外?

我被你启示,知道越有能力的天然人,搀杂就越多。可是,我却没有被这启示洁净、拯救。你赐下的这个“看见”若不能够看守住我不犯罪,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只是为了此刻让我服下来,此刻可以得释放?

若是这样,你是做到了!现在我是负不了一点责任的,对别人不能,对自己也是不能。想想之前我魂里做的工作,搀杂着血气建造的,已经被你一点不剩地拆毁干净了……而我,却只能承认你是公义的。

……

***

之前,监狱里开对我的批斗控诉会都没有要我参加。这次却要我和犯人们一同坐在下面听,我现在这个样子是没人认得出我的,我也就象是个外人般,旁听着对我的控诉。但没有想到的是我看见了李姐和慕真……

她们在台上控诉我的话,我一点都不稀奇,听过许多遍了。她们的声音抖得厉害,结结巴巴地,想来是监狱里告诉她们这次我会在吧?我很希望能与她们的目光对上,我想用目光对她们说点什么……说什么呢?对不起?安慰?其实,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但我知道自己真的一定都不怨恨她们控诉我。

我没有想到她们都已经是这么羸弱的老人了,李姐一直不高,但她瘦小的身子过去是那样地发出光来,总是让人一看就安心,像根定海神针,现在却轻得像片在秋风里打颤的枯叶……

我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她们……虽然我真是很想多看她们几眼,想从她们身上找回往昔同工的岁月,我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看见她们的机会了……

不,主啊,我相信我们会在天上相见的。你是不会放弃这两个曾经那么爱你,与你有灵里深交的女儿的。

……

我仍渴望她们的声音,毕竟她们是我那么熟悉的同路人,真是比亲人还要亲的。但我不想听清她们口中说的一切,我也和她们一样认过罪,也说过得罪主的话……人口里说的话算得了什么?甚至人心里想的又算得了什么?我们都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过你,那么即使是我们丢弃了自己,你也不会丢弃我们的,这才是恩典吧?

若不是相信你这样的恩典,人又能有什么盼望呢?

主啊,你要恩待她们!岂可因为我的缘故,让亲爱的姐妹受亏损。亲爱的救主,你断不会看着爱过你,更是被你爱过的儿女凄凄惨惨地下到阴间。你定是有法子拯救我们的。

***

姓乌的这个人果然被看守的训斥了几回,又被打了几次。他嘴上虽然不敢再喊了,但眼睛里仍是愤怒和委屈的,他心里想不通,以至饭也吃不下。

我想对他说,耶稣说恨人与杀人同罪,贪恋他人的财物与偷抢也是同罪的,这样我们就不能说自己没杀过人,没偷过抢过,就不是罪人了。但我知道这对他是说不通的。

我可以从人的审判中,因着信,而领受其中上帝的审判。他没有这个超越的“信”,就只能在人的审判中被囚禁着,要一个难以得到的公平。

他实在是比我要苦许多倍的。

***

我一直是个书痴,感谢主的是即使被关进监狱,我也还是一直有书看的。有好几年因为身体太差,算不上个劳动力,就被安排在“翻译科”里做些事,不过身体略好,就要被“改造”的。但书还是多读了不少,只是读什么书是没得选的。

其实我很早就读过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五零年还从香港买了,打包寄给国内的同工。我也读过不少毛泽东的著作,当时就想到,若要在新政权下发展教会,了解共产主义是必须的。

现在想想,错就错在读这些书了。我一生都爱读书,却没想到,在这个“主义”上,读书只能让我懂主义,不能懂政权。

但在狱中,我也只能得到这些书,于是也就只能读它们。不过,我也还是读明白了一些,知道自己这一生仍是只可能有一个信仰,就是基督。

监狱里要求犯人定期政治学习,我因为读得多也读得认真,就被指定为政治学习小组长。同监房的乌奇友却因此对我充满敌意,总觉得我会常去打他的小报告。

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不过,常常在让我们学习的报纸上看到大义灭亲的揭发控诉。而且这种非人性的阶级斗争已经不仅是在敌我之间,更多是在人民内部了。

现在看来,即便当时真转到了人民的立场中,甚至进入了人民的阵营,现在也是一样要被控诉、批斗的。没转成倒也算是神的保守了……

我现在趴在这里写字,背后又是小乌怨毒的眼光。我知道他一定又是认为我在写揭发他的材料,这也怪不了他,现在各个监房里都是这样的。但我也不能告诉他我在写什么……

这一生,我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的事,实在太多了。

***

小乌的妻子来探监了,他很开心地出去。出去前,还撩起搪瓷缸里喝的水,擦了擦脸。

但没多久,他很快又回来了。人摇摇晃晃地进来,好像是要找个什么支撑一下。牢房里没有桌子、没有椅子,也没有床,他只能走到墙角,把自己还挺壮实的身板缩进去。他压抑着流眼泪,我想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或是妻子要离开他?这事在牢里是最多的,却也是监牢里的人最受不了的。

我知道他讨厌我,但我却不能不管他,这个时候最要紧的是知道有人在乎自己……

我走到他身边,抓住了他的一只手,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却仍能摔过来一个气愤鄙夷的眼色。这眼色好像是一口唾味吐在我的脸上,但我却松不开手,莫名其妙地感到他心里是祈求我握着他的。

他用了几次力,整个人就软了下来。

我就这么握着他的手腕,在心里为他切切地祷告我的神,因为我不敢开口宽慰他,也知道他看不起我,也不会听我的。我只是在他耳边说,哭出来吧,哭出来好一点,舒服一点。

这话一出口,我心里也是一抖。才想到监狱里是不准哭出声的,更是禁止大声哭出来。狱警听到声音肯定要来处罚,不仅哭的人,监牢里别的人也有可能被牵连。

他已经放声大哭了,哭得不管不顾,真好像是此刻不要说被打被罚,就是死了也是不在乎的。他哭得惊天动地,我握着他的手却不能放开,只能一边祷告,一边听着走廊里的声音,等着狱警来。

那天来了一个狱警,却正好是那个一直看守我的,他只是从门口走了过去。神把他安排在狱中,给他预备了一颗对福音柔软的心,让我得着机会给他传了福音,这实在是对我的极大怜悯。这几年我偶尔写的这些都是让他帮我转给惠雯,只是惠雯来看我时从没提起过,不过,都有人看着,也不能提。

又或者,他根本没转给她?即便他没转给她,也不能怪他,他能为我存着就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了。

……

***

小乌竟然和我成了好朋友。他问我那天怎么能握得住他的手腕?他可是练过拳击的,竟然不仅甩不脱我的手,举了三次都举不起来自己的手。我不能说什么,只说了三个字:不是我。他就好像懂了。

他问我是不是反革命,基督教是不是反革命组织。我说一个基督徒是不会反对国家领袖的,因为国家领袖是上帝让他做的,上帝要我们尊重世上执政掌权的。他就说,哦,原来你也是被冤枉的。

我并不觉得坐这个监牢是被冤枉,凡事都有神的美意,但这意思却和他不能说,也说不清。他现在觉得我和他一样,就亲热起来了,为了他的益处,我也不便再解释。我一生中太多不做解释的事了,有的是讲不清,有的是为了别人的益处,有的是主让我闭口不说,但也有的却是自己的逃避,甚至现在想想算是一种诡诈……这样看来,人的一个行动,背后是有无数种可能的动机,并且许多善的和恶的,属灵的和属血气的动机都绞在一起……

我们经常悄悄地谈话,谈信仰的事,也谈外面的妻子。渐渐他就不再想不开了,青黑的脸红润了许多。而我却因为有个人可以和我说说惠雯,反而越来越难忍等待见她的日子了。

***

今天,妻惠雯来探监了。

左眼的青肿还没消净,她特意用头发披下来遮着。天很热了,她还穿着长袖,袖子特别长,遮了手背。我想必定是她身上到处都是伤,却不肯让我看见。

心里极痛,却也不能说穿,说穿了又能怎样?反倒是辜负了她的心意。

这些年只有她和二姐被允许来看我,也不是常能来,二姐最近几年都没来过,我也不好问。我盼得心急,甚至很多时候有种再难一见的绝望。但见了,却也只有这句问候,你还好吗?

她也总是仅仅点一下头,看着我,轻轻说一个“好”字,有时连声音都没有,只是个口型,我就被震得心脏都好像负担不起。

我知道这个“好”字的份量,这是一个太沉重,代价太大的承诺。对上帝,对丈夫……

她又给我带来了些食物,我上次已经告诉她不要带东西来,我吃不了。何况,我知道她弄这些食物,是很困难的。

她说,外面总比里面容易些。

然后,她就哭了。我问她,她也不说话。再问,她就告诉我二姐走了。

她说二姐这几年一直觉得对不起我,写了那样的文章。我就赶紧说自己没有怪过她,那样的时候,说什么写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她望着我的眼睛,问,你真的一点都没怪她?

我一下子就沉默了,想起了那时的失望……

近年,我每次来看你,你都没有提到过二姐。

惠雯这么说时,眼睛垂下去,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她实在是美的,温婉驯良的美,和新婚之夜的她一样美,却和少女的她判若两人。

惠雯告诉我这几年都是二姐省吃俭用,并四处想办法筹借准备东西,让她可以不至空手来看我……

每次收到她带来的东西,虽然知道不容易,却不知道那么不容易。想到这些东西背后的二姐,我就禁不住地难过起来。

惠雯说,二姐始终叮嘱她不可以告诉我是她准备的,一是怕我不肯接受,二更是不肯让我因此而原谅她……

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流泪了,我说自己是不配去原谅别人的。

我很想对惠雯说,这一生是我对她不起,娶了她却始终让她陷在各种的困难里。她身体不好,我知道,但我一生却没能伺候过她一次,如今更是害了她……

我说不出口,好像一说出口就轻了,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和我心里的愧疚相当,就只好不说,看着她。她却懂,轻轻地摇头,免得我因说不出来而难过。我们就只说二姐的事。

她说二姐不肯放弃信仰,也不肯再写批判我的材料,就被红卫兵批斗。这次比五六年三反五反时,要厉害得多,不是宗教局的干部来组织批斗,而是红卫兵们来破四旧,何况我们不仅仅是四旧,更是反革命。

藏在家里屋檐下的《圣经》是被一个小偷发现的,小偷以为是值钱的东西,却不是,就揭发了。这是藏着的最后一本《圣经》,要扔进外面火堆里时,一直躺在床上病得很重的二姐突然冲出了房门,扑上去想从火堆里抢出那本《圣经》。红卫兵,那些还是孩子的人,竟然一把就把她也推入了火里。

她虽然被邻居救出来,却被扣上了“装病”的帽子,被抬到弄堂里连续地批斗,二天后,她就死在了弄堂里……

我实在想不到二姐就这样走了,回了天家。甚至走前也没能和我见一面,也没能听到惠雯传递一二句我对她说的话。我想,她虽然不让惠雯对我说她,却一定是等着惠雯告诉她,我提到她的话……

可惜,惠雯并不真了解二姐……也要怪我这个当弟弟的……

我对自己的最亲的人怎么心就那么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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