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叛教者

张家父子

4、

中国这次的三反五反运动是在五一年末,始于东北地区。因此东北也一直走在运动的领先地位。二月上旬,东北药厂开始了五反运动。

从上海北迁到沈阳的原生化药厂管理人员揭发李夜声,说他将经营不善的上海生化药厂扔给国家,强行解散和北迁工人和职员;并且他没有清理账目,反而又在老厂址上再办弟兄生化药厂,全部由聚会处的基督徒掌管;他借口要还美金借款,以高价将高压锅卖给国营东北药厂后,并没有以美金还款,而是用所得款买化工原料,分别在上海、武汉开化工厂、药厂、颜料厂,并将多余的款项在银行开了许多户头……

这些行动都被定性为严重盗窃国家资财罪。于是,东北沈阳公安局就派人到上海将李夜声押往东北药厂审查、批斗。

文德里聚会处早已经搬到了南阳路,张恩荣、李如是、王慕真等仍然住在文德里,聚会处的人只有他们几个知道李夜声去了东北,但也不清楚去做什么,以及那边的情况。公安是在火车上正式逮捕李夜声的。

还没等张茂良他们弄清情况,七月,五反检查队就冲进了江西路办事处搜查。这个五反检查组的成员组成很特殊,是由上海卫生局、东北药厂、上海公安局、税务局,和上海宗教事务局组成的。当张茂良看到宗教事务局的人时,他诧异的同时就想到,这次的行动估计不是纯粹的五反,而是意在教会。

他们几个高级职员都不准回家,一个人一间屋,分开审讯,个别交代。检查队让他们交代李夜声和生化厂的问题,张茂良他们都表示并不清楚李夜声的经济情况,而这也是事实。检查组向张茂良要的主要是生化渝厂的账目,他想到李夜声特别的交代,也想到那账目上确实有些不合规范的地方,就坚持说交给了香港股东,李夜声的内弟拿去查账了。检查组不相信,但也找不到,便严厉地威胁他说“抗拒从严,坦白从宽”。

“发动群众斗群众”这一运动策略,实在是深知人心黑暗的“高段位”招术。检查队说这些高级职员要归队,就让他们回到胶州路的生化厂里参加运动。那时,厂里的工人基本上都是聚会处的基督徒,互相称作弟兄。他们就发动弟兄们起来控诉李夜声,也要检举揭发张茂良等经理和管理层的高级职员。检查员还替工人们算出了一笔账,来让工人们知道他们受了多大的剥削。

面对这笔账,互称弟兄的工人们就突然懵了,原来是感谢工厂和李弟兄给他们生计,现在才发现自己竟然创造了这么高的产值,而所得到的工资只有这么一点。于是,他们就看清了资本家和狗腿子们的“本质”,加上检查队对李夜声奢华生活的渲染,对高级职员“不劳而获”的揭露,工人们便如梦方醒。轰轰烈烈的批斗会上,口号声虽然还不够响亮,但人心里已经失去了平衡,鸣响着不平、怨忿的呼声。虽然还没有人敢站起来控诉李夜声,但有两个读了不少《圣经》的弟兄就站起来,批判他们这些管理的人,是像《圣经》里圣职服侍上帝的利未人,却拿起刀来杀自己的兄弟。

张茂良他们被关在一个房间里进行交待。一天,他在心里悄悄祷告时,突然感到自己应该交待账簿放在仓库里,而不该撒谎。他就跑到检察队那里说了这事,他们却阴冷地看着他说,不用他交待,他们已经知道了。张茂良心中就闪过了那天办事员的身影,会是他告发的?但这个并不能干、也没技术的办事员,是李夜声因为心痛他生白血病的孩子,而执意招他来的,并且给了他超过工人的工资。

张茂良因为没有一早就交待,还是被定为抗拒运动,说他是李夜声的狗腿子,是与人民和政府为敌的顽固分子,但他还是自动交待了,所以免了皮肉之苦。

检查队查账,就查到“美金借款”的账号,还有空设人头的工资单。他们要张茂良交待说这是偷窃国家资产的行为,之后,更是逼着他们几个管账的签字,说从香港进来的钱款是来自帝国主义的、是给教会的钱。

张茂良这才确定检查队表面上是查弟兄生化厂,实质上是要查有没有帝国主义的钱进到聚会处,这就是为什么五反检查队里有宗教局的人。

新中国成立不久,就要求教会完全断绝与帝国主义的关系,驱逐外国宣教士,收回西方教会和宣教士在中国建的医院和学校。政府曾要求教会填报接受帝国主义津贴的数目,聚会处一直是反对西方公会和差会的,所以就说他们教会是自养的,没有接受帝国主义的钱。

但政府认为聚会处很有钱,否则怎么能建南阳路大礼拜堂?他们不相信这些钱是中国信徒捐的。他们要借着五反运动,从生化的账里查出有没有从香港进来的,帝国主义的钱,经过生化进到教会。他们要从生化打开缺口,否定聚会处一直是自理、自传、自养的说法。

张茂良他们当然不肯签字承认说这是帝国主义的钱,因为事实上这就是李夜声向香港富商借的钱,而且在香港就购成了原料,并没现金进入上海。因为需要还美金,所以开的美金账户。虽然他们还不能明白检查队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们一个都不肯违背良心说谎话。张茂良越想越觉得事情诡异,他看不清下一步会有怎样的陷阱,便违反检查队规定,将此事告诉了父亲张恩荣。

父亲觉得事关教会,便请来了曾住过他们家一段时间的康慕灵长老,再说康长老本来就算是弟兄化工厂的总经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平时并不过问厂里的事,或是因为他早前已经任命了张茂良代理经理之职,这次检查队并没有找他来签字和交代。

过了一天,康长老就让张茂良他们几个生化厂的高级职员到他家里去,详细询问这事。其中一位就说他昨天去了和平饭店,参加民主评议会,他在会上反应五反检查队强迫高级职员签字的事,受到了政府同志的鼓励。

大家听了,有的人认为这是检查队的工作偏差,应该不是政府有意针对教会,可以去反映、上告。于是,大家推举张茂良,明天以生化厂经理的身份再去和平饭店反应这事。康长老也认为,人民的政府为人民,高级职员不是资本家,也是人民,政府是会管的。何况宪法上写明了宗教自由,这次五反只是针对违法的资本家,应该与教会无关。

走出康家的小楼,张茂良心里忐忑不安,他想想大家说的话都对,他把这些话又对自己说了几遍。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平安,就像这夜色般摸不着,又散不去……

第二天一早,张茂良沿着铜仁路走,太阳已经升到头上坐定了,晨曦湿润的馨香却还丝丝缕缕地渗在已经发白的空气里。张茂良用力地呼了几口,好像是人生第一次品尝到这晨曦的滋味,他突然就有了一种难舍的心,回头向文德里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向右转弯到了北京西路,准备乘电车到和平饭店去。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他转头看时,一辆轿车滑到他的身边,车头向路边微微一斜就挡住了他的去路。身后那人是检查队里的一个,没和他说过话,所以他也不记得他是谁,他叫张茂良进车去谈谈。上了车,后座还坐了一个人,就给他看了一下逮捕证,白纸上有些字,还有一个红圈的章。张茂良没看清,就伸手想接过来细看,他却收回了纸,一脸不屑地甚至哼了一声,对方熟练地将一只手铐铐在张茂良伸出来的手上,然后把他另一只手也拉起来铐上。

张茂良是五二年十月十日这天被逮捕的,汽车直接开到了卢湾区建国西路的华东公安部。华东公安部比上海公安局级别高,管的不光是上海,而是整个华东地区,并且完全由解放军管。车开到华东公安部后,立刻是三天三夜不准睡觉的疲劳审讯。一排写字台后面坐着三个审讯员,一个主审,一个陪审,一个记录员。

主审的人一口东北口音,他说自己是东北公安部来的。那人声音不高,但双眼极为厉害,好像是一个天生的审判者,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张茂良看,在他双眼的逼视下,他就忍不住战战兢兢地把自己跟着李夜声,在生化厂里做的一切又想了一遍。凭心而论,是有一些手续和处理的方法经不得公开检查,但那都是为了教会和弟兄姊妹的需要,而且绝对不是偷窃国家财产。于是,张茂良决心什么也不说。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你在外面要民主,在这里就是要对你专政!

主审员停了停,观察着张茂良的表情,但他脸上并没有他希望看到的惊慌和恐惧,这让他心中暗暗发怒。但他的声音却一点也没提高,语速也仍是平稳、冷漠,带着一种权威性,继续说:

李夜声的路走直了,而你的路走弯了。你知道是谁批准逮捕你的?是潘汉年。

潘汉年当时是上海市副市长,张茂良知道他是领导三反五反运动的。既然是他批捕的,那就意味着案情重大,无可翻案了。

但张茂良此刻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他被“李夜声的路走直了”这句话震惊,并抓住了。什么意思?是李弟兄认了罪?配合交待得好?但若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审自己,自己只是按他的要求做事。“路走直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要你交待李夜声经济的来龙去脉。

听他这么说,张茂良的心又放平了,想来李弟兄并没有配合他们交待所有的事,若是交待了,就不用来问他了。

他经济的来龙去脉我不清楚。

张茂良这样说的时候也不完全是出于维护李弟兄,虽然他想到自己与神人般的李弟兄可以同受牢狱之苦,心里涌出一种热烈的兴奋,觉得这是在“为主受苦”,但其实他也确实不清楚李夜声经济的来龙去脉。他暗自想了想,估计没有一个人清楚李弟兄经济的来龙去脉,只有神知道。而自己就算是知道得比较多的,可见李弟兄对自己的信任。这样想着,他在心中更是决心至死也不能背叛他。

虽然张茂良决心不能背叛信任他的李夜声,但作为基督徒他也不能撒谎。经过三天三夜密集的、昏天黑地的审讯,最后一天,那个东北口音的主审员给他看了李夜声交待的一大叠材料。张茂良困得脑子都难转动,但他也没有非常吃惊,他认为李弟兄这样的人当然也是不会说谎的,实事求是地向政府说明一切,政府也不会枉加罪名。于是,他就把自己经手的,生化渝厂和弟兄生化厂的账目问题一一写清楚,这一写没想到竟然写了几个礼拜。

张茂良认为自己只是写明事实,何况这些事李弟兄已经交待了,所以自己这样做没有违背一个基督徒的良心,没有背叛上帝,也没有背叛李弟兄。但他并不知道父亲张恩荣却在教会中因为他,而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政府拿着他的“认罪书”,进一步发动工厂里的工人来揭发控诉李夜声,因为这些工人都是聚会处的,所以南阳路教会里的弟兄姊妹们,很快就都知道张茂良因为做假账而被逮捕。

那时大家都还很维护李夜声,所以议论和传话时都尽量避免提及他,张茂良反倒成了最遭鄙视的人,甚至有人说是他做假账,连累了李弟兄,现在又背叛、陷害他。一时间,风言风语,虽没有人敢当面责备聚会处的员老,张恩荣老弟兄,但弟兄姐妹们看他的眼神就如同万箭穿他的心。

张恩荣仍是天天忙着教会的事,无论是祷告会还是主日聚会,他都参加。儿子的被捕、交待、和大家的流言,他仿佛都无动于衷。即便在家中,面对不停哭泣、甚至不愿走出门去的妻子,他也只是说:儿子是上帝的,我们只是替上帝养大他。他究竟做了什么,为了什么,上帝都知道!我们父母不知道,也不必知道。我们只要自己对得起主就好了。

六十多岁的他在那些日子里始终没有流一滴泪,事实上也没有一个角落可以供他流泪。而他木雕般平静的面容上,不知不觉地增添了许多深深的皱纹,仿佛是这木雕突然干裂了。

张茂良终于离开了审讯处,被关进看守所,可以闭眼睡觉了。晚上,他习惯地跪下祷告,被站在铁门外看守的解放军战士喝止:

你这是做什么?站起来。在这里不许搞这一套。

他站起来,屋里并没有床,被子就铺在红漆地板上。他只好坐在地板上,闭上眼睛刚想默默祷告一下睡觉,解放军又喝道:

眼睛睁开,不准搞迷信活动。

张茂良那晚是第一次睁着眼睛祷告的。从小父母教他祷告时都是闭上眼睛的,虽然谁也没有告诉过他为什么祷告一定要闭着眼睛,但在教会长大的他看大人们都是闭着眼睛的,也就有样学样了。

那晚他睁着眼睛祷告时,屋里没什么东西可以盯着,没有《圣经》也没有基督画像或是十字架,除了自己的铺盖就是地板。但那晚,监房中昏暗灯光下的红漆地板在他眼里突然成了一地的鲜血,灵魂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话。

等他能听清那声音时,那声音在说:

你是个交出来的人,但你在结婚的事上铺张浪费。

他能感受到这是主在对自己说话,但这种时候,他等待的是上帝温柔的关爱、抚慰,或是信心的激励,万没想到主会提结婚的事。

四九年秋天,张茂良和妻子结婚时,南阳路会所已经落成。因为女方的亲戚朋友多,教会里的弟兄姊妹也多,并且都送礼,就必须有个像样的婚宴来还礼。张茂良就前后请了二次客,办了二十几桌酒席。当时父亲张恩荣很反对,但张茂良觉得女方家是大家族,很有钱。自己婚礼若办得差一点,他们家就看不起自己。而他毕竟也是个药厂经理,总得办得体面一点。当时父亲责备他这是爱面子、出风头。

现在,在这看守所里,上帝竟然让他想起这事。

心里的声音又对他说,你在外面住洋房,睡红木床,现在让你住看守所,睡地板了。

张茂良心里却无力辩解,更无力抗议。虽然他还是觉得慈爱的上帝不该在看守所里来光照他、责备他,但仿佛是流满鲜血的地板,让他说不出话来,只有一首古老的圣诗,轻轻地、时断时续地在他心中回旋。

你孤单吗真孤单吗耶稣比你更孤单

他曾降生成为人子受尽凌辱和弃嫌

他曾孤单在城里面曾孤单在山野间

未见一人予他同情试想他心何凄惨

你困倦吗常困倦吗耶稣比你更困倦

他曾经历一切苦难背十架往加略山

他曾困倦在那晚间他曾困倦不能眠

大声祈祷汗如血点跪在客西马尼园

你贫穷吗真贫穷吗耶稣比你更贫穷

飞鸟有巢狐狸有洞惟有他常奔西东

从未安身走遍乡城宣传天道人不听

想他生在客店马棚葬在他人坟墓中

你担重吗真担重吗耶稣比你担更重

他能担当你我忧伤安慰你我苦心肠

他曾亲身背负重担他曾戴过荆棘冕

十字架上他曾被悬为救你我到父前

那一夜,张茂良始终坐在铺盖上,他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但这首歌无数遍地回旋着,一刻也没间断。在这旋律里,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耶稣的一生,他好像是透过一片红红的血色在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也看着他的背影。他的心就没了一点点要与上帝评理的劲头,而是俯伏在这温情的歌声中,一边哭泣一边像被重生般地透亮起来。

生化厂的问题交代清楚后,在看守所里的审讯主要都是问张茂良有关教会的事,特别是解放前夕的“交出来”运动和“移民”运动。这样经过两年半的时间,最后,审讯员终于说,现在要根据你的态度给你处理。你现在对“交出来”怎么看?

张茂良说,我那时把全部身外之物都交出来了,合起来差不多有两根金条,但我不是交出来给李弟兄的,我是交出来给上帝的。

审讯员听了很生气,他说,给你这么长的时间考虑,到现在你的觉悟还没有提高。

回到监房后,张茂良的心里却越来越平静,他想自己也许是要将这牢坐到底了。他想到被捕时结婚才三年的妻子,还有二岁的女儿和仅几个月的儿子,但他想上帝是会替他照顾他们的,就像照顾坐牢的自己一样。他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平安,想急都急不起来。

华东公安部的看守所跟上海第一、第二看守所不同,住的房间宽敞,吃白米饭,一星期还吃三顿肉。张茂良因为心里轻松,人反而一天天胖了起来,带进来的衣服都穿不下了,只好要求家里送新的来。管理的人就怀疑他是得了病,有一天把他提出监房来检查,用手指捺他的脸和手,看他是肿,还是胖。发现他真的是胖了,而不是浮肿,就嘀咕说,没见有人关在这里关胖的呢!

这样,又关了一个月,法官的宣判才来,判张茂良三年徒刑。但其实他已经坐了二年半的牢,所以又过了几个月,他就被放出去了。回到家,母亲喜极而泣,弄来好多东西让他吃,他笑着说,已经太胖了,不能再吃。

父亲在旁说了一句,你不像是从监狱出来的,倒像是从疗养院出来的。你身上一点没有火燎的气味。

张茂良却高高兴兴地感恩说,这是上帝的恩典。旧约《但以理》书中,说到沙得拉、米煞、亚伯尼歌三个因为不肯拜国王立的金像,被扔到火窑里。上帝却行神迹使他们活着从火窑里出来,而且身体、头发没有烧焦,衣裳也没有变色,并且没有火燎的气味。自己的经历也是如此。

父亲张恩荣听着,动了容。那夜,他久久地跪在上帝面前,听着儿子从隔壁传来的鼾声,流着泪感谢上帝。那夜,他真知道,上帝才是自己儿子真正的阿爸父,他比自己懂他,也比自己爱他,更比自己能改变他。

教会中的弟兄姊妹看到张茂良这样又白又胖,大部分都是满心感谢神,将荣耀归给神的,但也有人旁观着却神情复杂。张茂良出狱后,原本被安排在福音书房誊写要交给区宗教局的学习材料。后来李夜声的妻子和姐姐都说,他被那么快放出来,一定有政治任务,李如是他们就不让他再写了,也没有再给他安排教会里的服事。

张茂良没有工作,一家四口住在父亲家里。他在狱中时,妻子的母亲卖了一套房子,给女儿钱帮他们渡过了这三年,现在眼看钱就用完了,再找不到工作,他们这个小家和父母姐姐的大家都将日子无以为继。

张恩荣却仍是只向神说,不向人求,也是因为他觉得向人求也没用。

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教会里的一个年长弟兄知道了这情况,就让张茂良去自己开的厂子里当了临时会计。

5、

五六年一月二十九日晚,几个公安冲入了张恩荣的家,宣布李夜声反革命集团已经被破获,李如是、王慕真、黄愚志等都被捕了。张恩荣有记日记的习惯,他保留了这几十年的日记,一本不少。他没有烧毁这些,他认为基督徒是应该行在光中的,自问自己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对得起神,也对得起人。他交出了所有的日记,他们没有带走他,只是不准他离开家,随时等待传问。

可能是日记记得很清楚,与儿子张茂良在狱中的供述也吻合,不久,政府发还了所有的日记本,并且没有逮捕张家父子。对此,张茂良却很不开心,因为他一心盼着像李如是他们那样被逮捕。他觉得上次坐监,因为做假账的事在人前很蒙羞辱,这次总算可以堂堂正正地为主坐监,甚至殉道了。

他做好了一切准备,政府这次却不想逮捕他。

他在上帝面前祷告的时候很难过,问他为什么不肯除去自己的羞耻,是不是觉得自己不配。

五二年生化厂检查队的队长,五六年又成了南阳路基督徒聚会处肃清反革命运动的工作队队长。可见生化的五反运动,就是教会肃反运动的前奏,政府是要从经济方面打开缺口。

张茂良更是觉得这次自己不能被捕,等于就证实了别人在背后对他的议论。他跑去对肃清运动队长说,我是一个反革命,我有反革命的罪行。我请求你们为人民除害,将我逮捕。

政府要教育你,改造你。你这种表示证明你每一个细胞里都充满了帝国主义的毒素,只要你肯将毒素除掉,你还是一个善良的人民。

队长说这些话时,隐隐地透出不耐烦,眼睛都没有认真看着张茂良。张茂良郁闷地回了家,当他向父亲说这一切时,年近七十的张恩荣平静地看着儿子,淡淡地说:

主知道就行了。

二月一号,《解放日报》登载了反革命分子李夜声的罪行,看着那些白纸黑字,张茂良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愚忠。许多事是他不知道的,他就去问父亲,父亲病在床上,看了他递给他的报纸,仍只是淡淡地三个字:主知道。

父亲这样说,张茂良就认为这些罪行必不是空穴来风,若是假的,父亲一定会反驳,于是他开始气愤起来。但对于李如是和从小教他读《圣经》的王孃孃,他还是无法相信她们也是反革命分子。当看见徐闻音他们几个上台控诉,并且这些控诉登在报纸上时,他心里想,这些人这么快就变了节,卖主卖友了,之前还说我是背叛者。

那时,张家父子和其他的教会里的同工等七八十人,都被关在南阳路教堂里脱产学习,交待问题、检举揭发、转变思想,思想转不过来的,就被个别帮助。每个人都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被抓,会不会连家人的面都见不到就转送进哪个看守所或监狱。

参观李夜声反革命分子罪证展览会时,张茂良对李夜声的罪行已经是毫不怀疑了,等听到李如是和王慕真自己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他心中就绝望得如同从冰雪的悬崖上掉了下来,掉进黑黑的冰封的深潭中,一直地坠下去。那晚,他求主让自己死掉,或者就让这一切成为一个梦。

可是,他醒来了,这一切却不是一个梦。

他那天早上翻开《圣经》看,看到一句话,“不要作糊涂人,要明白主的旨意如何。”就恍惚觉得自己清醒了,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审判台,看见了上帝圣洁、公义的威严。他想,上帝是恨恶罪的,并且是要显明和审判罪恶。他在上帝火焰般的目光中颤栗。

张茂良对上帝审判的敬畏,和对罪的恨恶,全部指向了李夜声,这个过去被他当做神的代言者的人。他后悔五二年没有好好揭发他,让自己白白坐了三年牢。二月十一日,工作队队长放大家回去过年。并对他们说,政府绝对不干涉他们的宗教信仰,而是要肃清教会中隐藏的反革命分子,让教会更加纯洁。

张茂良做梦都没想到政府会信任自己,放自己回去过年。大年三十的晚上,他对父亲张恩荣说,从这次的亲身体会中,他认识到政府实在是在贯彻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的确没有一丝一毫的意思来捣垮教会,破坏信仰。由此看来,反革命分子李夜声他们散布谣言,说共产党虽然不借武力来消灭宗教,但他们要将教会内部捣垮,让教会只剩一个外壳,失去里面的见证,这实在是个谎言。这是要让我们这些真正信基督的人,成为他们一小撮反革命反子的陪绑人。

他见父亲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目光中越来越冷,嘴里还是只吐出三个字:主知道!然后就上了床,翻身面向墙,躺着不再理他。张茂良的心里就真是起了怒,心想这老头怎么就是死忠那个李夜声呢?这不是崇拜人、崇拜偶像吗?

张茂良提高了声音,大声地在父亲背后嚷着说:

你这是跟从人,不跟从神!你的偶像就是李夜声,但他骗了你,他骗了所有的人!他做了这么多的坏事,私德这么堕落、败坏,有的你还知道,但你却仍昧着良心包庇他。你不知道上帝是最恨恶罪的吗?你不敬畏上帝吗?我是决不肯和这些反革命分子一样,成为祖国的叛徒、人民的敌人……

父亲没有再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张茂良因此心里就有点忐忑,夜里他向神祷告,想让神为他印证一下这个“觉醒”是不是对的,上帝却沉默无言。上帝沉默着,他的心却沉默不了,一个又一个的质问,怒气冲冲地在他四周奔走呼叫。

今天这些反革命分子的罪行被揭发,难道不正是上帝出来审判罪恶?

这难道不是神听了我们多年以来复兴教会的祷告,将这一批罪大恶极的人从我们当中赶出去?

这些人天天讲权柄,压在我们弟兄姐妹头上,这些私德败坏的人难道不是封建、帝国主义的代表,而是神的权柄?

神的仆人怎么可能背叛祖国、与人民为敌?

难道自己走到今天,还舍不得和这批反革命分子划清界线吗?

……

太阳还没升起来,张茂良就彻底想通了,整个的思想都转变了过来。他就起来写控诉材料。一边写着,一边心里就很喜乐,因为终于觉得自己和共产党之间的距离没有了,自己终于站到了政府这一边。他觉得上帝也终于和政府是一边的了,这个矛盾一消失,自己就可以在欣欣向荣的新中国大干一番了,可以好好爱人民政府也可以好好爱国了。

张恩荣从那天之后都一直躺在床上,请了医生来看,也看不出病因,只说是人老了,老人过冬总是危险的,要好好调养。没到正月十五,他就过世了,他一直没有再看儿子一眼。

张茂良为父亲办了丧事,他问母亲,父亲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他心里真是希望父亲临走之前能醒悟过来。母亲说,她只听到他向上帝的最后一句祷告,主啊,这孩子是你的。

张茂良认为是李夜声反革命分子们害死了老父亲,而自己也已经五十多岁,一生大半辈子几乎也就断送在了这场骗局中。他对反革命集团产生了无比的愤恨,他在控诉大会上说:

我终于认清了这批反革命分子是非常狡猾的,他们非常巧妙地披着宗教外衣,如果不是经过这一次的揭发,我们就会被蒙蔽到死还以为自己是在那里事奉神。同时,我对于自己因着受蒙蔽、被利用,给其他信徒的毒害有了深刻的认识。我看见了我以往一切做的、说的,不只得罪了政府,也得罪了人民,更是得罪了神。为了一切的罪恶,我痛哭、愤恨、懊悔!我要向神承认我的罪,我也向政府诚恳地认了我一切的罪行。

……

张茂良得到了政府的宽大处理,他心里非常感谢神,他认为自己是行在上帝旨意中的。他不仅没有觉得自己得罪神,反而自己感觉与神的交通更亲密了,读经更有亮光了,内心更轻松愉快了。他的身心一下子都轻松起来,他认为这是来自圣灵的喜乐与平安,他的整个思想、情感都起了变化。他不再害怕政府,他与工作队的同志无话不谈,无事不说。他把他所知道的,有关反革命集团的事,都毫无保留地向政府坦白交待了。甚至不断祷告,求主让他能想起许多混乱或已经模糊的记忆。他在教会做见证说,上帝行了神迹,让他记起许多原本想不起来,和记不清楚的事。

五六年四月,德高望重的于长老从监狱送至医院的当晚就死了。这位曾在他们家住过,极为和善的医生长老,也给小茂良看过许多次病。知道了他的死讯,母亲在屋里偷偷地哭泣,张茂良却愤愤地说,这是又一个向李夜声愚忠的人,到死都没醒悟。

那晚,一直柔弱,且宠爱这个儿子的母亲,伸手狠狠地打了儿子一个耳光。儿子没有还手,他觉得自己能理解母亲的妇人之心。

教会因为原来的十大长老只剩下任崇心和康慕灵还在监外,所以需要重新增补几位长老。张茂良被提了名,但虽然他的思想转变得好,揭发、控诉也有功,但因为做假账被判过刑,所以在教会外没有好名声,最后决定他增补为助理长老。政府称肃反后的教会为新生的教会,可惜这新生的教会和新生的长老、助理长老的领导班子只存在了两年。

到五八年秋,南阳路基督徒聚会处被合并到陕西北路的怀恩堂,同时合并的还有其他十九个宗派的礼拜堂,成立了“联合礼拜”。李夜声一直执著于一个城市一个教会,不分宗派,但他并没能实现。人民政府却将这事做成了,但政府没有允许占地近五亩,建筑面积二千二百多平方米,至少可容纳三千人的南阳路聚会处做联合聚会的礼拜堂,而是选择了相对较小的,最多容纳二千人的怀恩堂。好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还来聚会了,所以座位就绰绰有余。

南阳路这所完全由中国基督徒捐款修建的,上海最大的礼拜堂,被政府占用做了新安会堂。七六年,被改建为静安体育馆。里面的三层小洋楼住进了许多户居民,后来又被美容院、餐厅占用。六六年到七九年,中国所有宗教活动均被列为“四旧”而被禁止,信徒遭受歧视和迫害。八十年代,康慕灵等人恢复上海地方教会的聚会后,曾多次向有关部门要求落实政策归还南阳路的教产,但终未成功,直到他去世。

6、

张家父子的故事我并不是一个晚上就听完的,断断续续地听张茂良老人讲了近一个月,每次我们都约在圣地雅哥的那个海边。

最后一次他讲完时,我们都沉默了,似乎不敢相信这些事那么快就能讲完。我心里有很多的问号,有很多的想法,但面对着年近八十的老人,面对着夕阳下的大海,我无法说出口。

就在我俩告别了一次,又告别了一次,终于站起来,远处来接他的孙子已经推着轮椅走过来时,我突然对着老人宽宽的后背问了一句:

那现在您怎么看李夜声?我迟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怎么看您自己?

老人没有转过头来,他脸转向大海,沉默了一会说:

那些人都过去了,那些事也过去了,那个时代也过去了……那块土地都远了……现在,对于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最重要的只有永生。

老人坐上轮椅,被孙子推着走向停车场,越走越远。我感到海风开始变凉了,湿湿地向后背扑来。我狠了狠心,跨前一步问道:

您觉得您是对了?还是错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有什么资格来问他呢?真希望海风淹没了这句话,希望他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并不大……老人的耳朵应该不灵了……

老人却在轮椅上转过身来,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他孩子般灿烂的笑容,他说:

主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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