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叛教者

第三部、跟随者

张家父子

二十世纪最后一个秋天,我见到了文德里张家的儿子,张茂良。

那时,我刚信上帝,而我的丈夫还在将信将疑中。一九九九年,在美国圣地雅哥这个极美丽的海滨城市,有个大型的福音聚会“CHINA1999”。那个大会是美国几个教会联合举办的,但我在聚会中认识了许多中国人,这些人中至少有五六位对我以后的信仰人生都有很大的影响。

这其中原本是不会有张茂良这个老人的,因为他不是讲员,我们这些年轻学子完全不知道他。他独自来到会场中,只是在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坐着,却正好被我“发现”了。

我从小就是一个无法长时间坐着听讲的“坏学生”,总是坐在课堂或会场的后面,以便眼睛可以东张西望,心思也可以东游西逛。于是,我就看见了他。

会场里很少有老人,每个老人大都被慎重地介绍过,都是属灵前辈。唯有这个老人坐在那里,前前后后没有一个人介绍他。当我看见他时,我才依稀想起之前好像就有这个人的存在,但人群,甚至是时空似乎都忽略了他,他显然也不是某个学子的祖父,他好像与谁都不相干。

从我的眼睛真正“发现”他的那一秒开始,就很难离开他,因为他平静、祥和的面孔,和他放松、静态的身姿,都仿佛是水面上的冰山一角。他,是个有故事的人。这大大地引发了我这个写故事的人的兴趣。

我的眼睛一直跟随着他,寻找可以结识他的机会,我相信他是感觉到的,但他却没有给我一个接纳的眼神,甚至我感到他拒绝我的探究。当他离开人群,独自向海边走去时,我也从人群中遛出来,跟上了他,并回头用眼神制止丈夫跟过来。

这个老人的身材偏高,身板很宽,近乎正方的国字脸上,残留着岁月抺不去的正直与单纯,我猜他属于一点一划,比较较真的人。

我跟在他身后走了挺长一段路,离开了草坪上的人群,穿过了一小排高高的棕榈树,越过一条灰白的营区内的水泥路面,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不算宽的海滩沙地……

秋已经深了,虽然是圣地雅哥,海风也已凉了。海滩上没什么人,海里更是一个人都没有,灰蓝的海面,一排排浪涌过来,起初看是不规则的,看一会、听一会就发现它们是很规则的。

夕阳仍将一团团艳丽热情的红云抛向大海。这次,大海却不接受,红云像棉絮般翻动着浮在海面上,海仍是冷冷静静的、越来越深的灰蓝。这让我想起上海春天的大马路,无论柳絮如何飞舞满天的浪漫,无论她们如何像现在的夕阳般堆聚在地上,大马路却总是毫不受扰地沉默着,拒绝情感的渗透。

您是来参加聚会的吗?

我不得不用一句毫无意义的问话,来将老人隔在我们中间的墙刺穿。

不是,这是为你们年轻学生开的聚会,我是个将近八十的老人了……

在他的尾音里我听出了回忆,还有这回忆所包含着的很复杂的感情。

您也信耶稣吗?

信的。

他回头看着我,语气里有一种极朴实的温暖。停了停,又补充说:

很小的时候就信了……

1、

张茂良的记忆是从他三岁开始的。那时,他已经会唱许多首赞美诗,也学会祷告了。张茂良的父亲张恩荣是个传道人,他很慎重地将家里饭前的感恩谢饭祷告,交给这个三岁的小儿子负责。

小茂良将这事看得很神圣,每天都在小脑子里想词儿,要为每个人,每个菜来谢谢天父爸爸。于是,一天三顿吃饭的时候,就是这个顽皮的小东西最安静、“严肃”的时候。妈妈一方面对小茂良从不浪费食物,吃什么都很珍惜很认真而开心,觉得丈夫这个点子真不错。另一方面却心疼他才三岁就要动脑子,于是她就教了他一首谢饭感恩歌:

感谢慈悲天上父,

赏赐饮食养我们,

恳求耶稣教我们,

自己有的分给人。

阿们!

这首“谢饭歌”只有四句话,小茂良很快就唱熟了,甚至熟到想也不用想就唱完了,饭前祷告这件事渐渐就变了味。有客人时,就成了传道人儿子小茂良的表演;没客人时,小家伙甚至只是含含混混地哼一遍就算完事。父亲对此开始觉得不妥,要他自己祷告。可是母亲拦着,坚持说唱歌就是祷告。于是小茂良仍然以“谢饭歌”代替祷告,有时他唱完后也会加几句祷告,但那通常是有“求”于父亲的时候。

那时,他们家住在杭州清波门真神堂的第三进房里。

第一进房是礼拜堂,管风琴的声音将平常的红砖房融化了真实的样子,让人踏进去就象是踏入了一片海,天就在头上,天也在脚下。红砖砌成的钟楼上,十字架高高地立着,睁着怜悯的眼睛,看着绵延的民居、网织的街道、和蚂蚁般的人群。

钟声间隔着飞出去,没有人懂得它们,没有人因此而儆醒,更不会有人伫立祷告。即便有人注意到了它们,也只是把这钟声当成天空上的鸟儿,最多是有点洋派的海鸟吧。

这是西风渐入的杭州,教堂的钟声在城市民居中,与山间寺庙的钟声呼应着。

第二进房是惠中女校和宿舍,教会学校的女生面孔和神态都天使般朴素,但她们的齐耳短发、露出小臂小腿的白衣黑裙,让她们在三十年代的杭州成了一道风景,总有些男人甚至是女人,直接或稍加掩饰地向二进院里张望,想看看她们的“闺房”。

第三进房就是传道人张恩荣的家了。建教堂的西人传教士恩泉师母常来,杭州当地和全国各地的中国传道人、西方传教士也常来他们家,大家都很喜欢四岁的小茂良,特别喜欢听他唱“谢饭歌”,并没有人在意父亲张恩荣的担忧。

他们总是问他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小茂良就会毫不犹豫地大声说,大起来,像爸爸一样做传道。大家就会齐声称赞他,父亲在一旁也是一脸的欣慰与满足,唯有妈妈的笑意中夹着无奈的忧愁。

她的内心实在是不愿意儿子也像丈夫一样,走上这条穷传道的路,何况是那么小就开始。但这心思是说不出来的,甚至不能理所当然地在心里存着,毕竟在儿子出生才第八天,她就抱着他,跟在丈夫身后,去医院给他做了割礼,把他献给了上帝。一切早就定了,她又能说什么?

张恩荣出生在绍兴的一个鞋匠家里,因为子女多,家里就格外贫寒。小脚的母亲和许多江浙女人一样,靠着一根绣花针支撑着家里一多半的日常开支。除了长孙,其他孩子是没书念的,无论爱读书的恩荣如何哭求,他还是被送到了一个外国人家里当小弟。

他跑回家,大哭着不愿当佣人,要去当学生,并表示自己会比哥哥读得好,结果却遭到了祖母的一顿打骂。父亲不在家,就是在家他也只会低着头沉默。内院绣花的母亲在整个打骂的过程中连头都没抬。小恩荣跑出这个家时,心里就与这个家彻底断绝了。

上帝仿佛是听到了这个男孩心里的哭泣,他当小弟的主人家是外国传教士,知道他想读书后,就将他送进绍兴唯一的西方传教士办的中学读书。

中学毕业后,他成了教员。没有了家,他就想着要为自己多多赚钱,他在城东、城西两个学校教课,每天疲于奔命。张恩荣从小缺乏营养,加上用功读书,他年纪轻轻就有点病弱,细细长长的身材像根豆芽菜。

好在不久他就听说上海邮政总局要招考邮务员,他读的是教会学校,英文很好,中英文字写得都很好,他就顺利地被录取了。过了两年,当上了分局的局长,邮局是英国人办的,工资很高。又一年,他经人介绍娶到了绍兴基督教内地会的教友费小姐。费小姐是个才女,不仅会英文,还能读罗马文的《圣经》。

新婚夫妇日子过得很好,张恩荣每月的薪水有八十几银元,而两人的开支十个银元就足够了。可惜两年后,他却意外染了伤寒,病得很重,三个星期高烧不退,中医西医看了无数,医士们都不肯再接这个病人,只嘱咐他吃点好的,好好休息,意思也就是等死。

人到这个时候也就只有求上帝了,费小姐当了张夫人后再也没去过教堂,也没有祷告过,这时才跪下来为丈夫求她的神。长久不祷告便觉得与上帝不太通了,心里祷告着,却没底气,像是对着空气在说话。

张恩荣躺在那里气若游丝,但实在是不甘心死的。他想起曾去上海圣公会的圣保罗教堂里听过唱诗,感觉很有神的同在,想着大教堂大牧师祷告总是能更有能力吧,就让妻子去请个牧师来为自己祷告。

妻子跑去了,却找不到牧师,而是遇到了一个美国人,他不是西国传教士,只是个《圣经》印刷厂的排字工人。他一听就说请张太太等一下,转身跑开了。她以为他是帮忙去找牧师或传教士,谁知几分钟后他竟然带着铺盖站在她面前。他说要去为张恩荣祷告,住在他屋里,一直祷告到他好起来。

张太太一边跟着他走出了礼拜堂,一边仍四下张望着,希望看见个牧师。她是没法相信这个排字工的,但他的信心和他的热诚却让她无法拒绝他。排字工到了张家,自己先跪下来祷告,宽厚的背伏着,让躺在床上的张恩荣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他看着那宽宽的背,像是看见了一个避难的屋顶,一个怀抱般的家,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当排字工起身来握着他的手,问他要不要接受耶稣基督为生命救主时,他立刻就答应了。他想接受上帝的救恩总是没错的,对于现在的自己甚至是必须的,好了故然是好,好不了走了,在天上也还可以有个家。

张恩荣接受耶稣后,自己又加了一条,他对上帝说,如果他医好了他的病,他就将自己全部献上做传道人。他为什么要加这条,是出于圣灵的感动还是有点交换的心,谁也不知道,但上帝听了这话。第二天早上,他的热度全退了。

拉开窗帘看见晨光时,张恩荣像个重新活过来的人,他心里像是要飞出一群群鸽子般的笑声。回头拉开一个个抽屉找《圣经》,但《圣经》没找到,却找到了一把木头手枪。手枪做得很粗糙,用墨水涂黑的。他对着这把枪,跌坐在了地上,嚎啕痛哭起来。

哭声吵醒了排字工,他见他已经自己离开了床,心里很惊讶,见他大哭就更惊讶。

你怎么了?哦,神迹,要哭的。

排字工的中文并不是太好,他拍了拍他的肩,表示理解。

你好了。我走了。要上班。

他说着就回身收拾了铺盖准备走。

这么多年,我,我都想着要买把真枪。

张恩荣说,他很怕他现在离开,怕他走出门去,只留下自己。

真枪?For What?

他在门口,回过头来。

杀一个人!

张恩荣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

谁?

我,我祖母。他放声地哭了。她不让我读书……

张恩荣像是回到了孩子的时候,他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畅畅快快地哭过。他想着自己在上海这么高的薪水,却一分钱也不肯寄回去赡养老人……

她不让读,上帝让读,天父的心是好的。你读了英文,工作好。感谢主!

排字工说着,又怕他不明白,就用英文重复着一个旧约人物的名字“Joseph”,张恩荣读过《圣经》,对当上埃及宰相的以色列祖先约瑟当然不陌生,他知道他的意思是说,自己要像约瑟那样来原谅伤害过自己的亲人。

约瑟的哥哥们出于嫉妒将他卖给人,带到埃及去当奴隶,后来约瑟却对他们说,不要因为把我卖到这里自忧自恨,差我到这里来的不是你们,乃是神。他安慰惊怕的哥哥们:……从前你们的意思是要害我,但神的意思原是好的,要保全许多人的性命,成就今日的光景。现在你们不要害怕,我必养活你们和你们的妇人孩子。

那天,排字工走后,张恩荣翻开《圣经》,把约瑟的故事读了一遍又一遍,他开始对中国人的“宿命”有了新的认识。傍晚的时候,他对太太说,我是要顺服上帝对我的“命定”的,太太含着泪点头,丈夫刚刚得了上帝的救命之恩,献身当传道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张恩荣写信回绍兴老家道歉,家里人听说他信了耶稣,就不高兴。因为那时人们都认为信了洋教的人就不是中国人了,不会再孝敬长辈,连百年后都无法指望他们披麻戴孝地送终,逢年过节也得不着他们磕头跪拜……

不过张恩荣原本就不回家,这次来信附了钱,还说要养他们的老,月月寄钱来。看在钱的份上,他们觉得他信上帝也还不错,生前的养生总归要比死后的丧葬更迫在眉睫。

张恩荣出生寒苦,原本是最在乎钱的,即使钱再多,心里也觉得没有安全感,总是恨不得立刻存出一二辈子用的钱来。但信主后,他一下子好像忘了赚钱存钱的事,碰到人就传福音,说上帝是如何叫他从死里复活的。他向邮局的总稽查传,也向邮递员传。坐人力车时也向车夫传,到地方下车后,要二角,给四角,总是竭力地劝他信耶稣。

回家在门口看见乞丐,他也向他们传,若有人表示愿意信,他就不仅给钱还请人进家来,洗澡、吃饭,并给他新衣服。不过饭也不能白吃,要耐心地听他讲耶稣。有个乞丐骗了他三次,每次都是过了几个星期,钱用光了,新衣服当掉了,又到他家门口来。他却还是帮他,给他讲耶稣。于是,知道的人就都笑他信迷掉了,太太也不免脸上有了不悦。

不过,张太太虽然知书达理、读过洋学堂,却很传统,心里有不满也不会说,一切都听丈夫的。她心里其实最担心的,就是丈夫真的扔下这么好的差事,去当穷传道。好在丈夫病好了以后没再提这事,想想,舍点财、热心传福音、做见证、聚会、帮助人,应该也就对上帝这救命之恩有个交代了。

不过,上帝却没有忘记张恩荣的承诺,就在他平步青云,从二等局长升到一等局长,薪水也一加再加时,神的呼召就临到了,要他实现诺言,出来做传道。张恩荣自然是不肯,连平日不发表意见的太太也在枕旁嘀咕说,哪有这么傻的人,丢掉金饭碗去做穷传道的?他俩商量了觉得,不如我们多捐点钱,供没有差事干的人当传道,不是两全其美吗?

可是没过多久,因为他刚刚升任一等局长,力图表现,身体没恢复好就操劳过度,于是患了初期的肺病和神经衰弱症。这下,他什么都做不成了,被送进了肺病疗养院。他看着一个个比他年轻,身体看上去比他白胖的人,也都陆续被送到了太平间,这才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人还能拿什么换生命呢?

想起这话,他就哭了,一个人对着空空荡荡的疗养院的长廊哭。哭完了,他对上帝说,你若要我放下工作出来当传道,你至少要让我的太太愿意,你还要给我个去处,不然,我去哪里当传道呢?

几天后,太太来疗养院看他。他说上帝呼召自己,要放下工作当传道人。见太太低着头没出声,就说自己若再硬着颈项,只怕也要被送进太平间去。女人就惊慌了,抬头很肯定地说,如果真是神召你,你就出来做主的工吧,将来就是讨饭,我也总归是跟着你的。

那以后,他的身体就渐渐好了起来。

疗养院的一个西国传教士去杭州拜访恩泉师母,听她说盖好了礼拜堂,就缺个中国的传道人,便说起了张恩荣。一封邀请信就让他们一家离开上海,在杭州清波门礼拜堂后面的第三进里安了家。

上帝也实在是有怜悯,仿佛是知道从小吃苦的他最怕挨饿,所以等他离开邮局时,正好已经做了十二年,可以拿到一千多银元的养老金,加上平时的积蓄,他把钱长期存在银行里,每个月一家人就可以靠银行利息生活。虽然生活过得很紧巴,但他已经很满足、很感恩了,毕竟全家有了着落,还能时常省出点钱来接待外地来的基督徒,或是帮补有缺乏的人。

张恩荣从一九二三年奉献做传道到一九四三年,二十年中他没有拿过教会的工资。到了抗战时期,货币大贬值,通货澎胀,银行里的积蓄一下子挥发掉了大半。眼看着无以为继,日子过不下去了,却正好大女儿已经可以出去工作,贴补家用。到了四三年,儿子茂良大学毕业,也可以自己挣钱了。

2、

搬到杭州当了传道人的第二年,张恩荣和太太去上海江湾基督徒查经祈祷处,听余天慈小姐讲道。去的人很多,他们就在那里认识了王慕真。

王慕真那时才二十多数,布道已经大有能力。后来有一次,李夜声去杭州,当时他的名字还叫李述先,他在礼拜堂讲道,王慕真就邀请他们一同去听。李述先讲道非常与众不同,虽然才二十出头,对《圣经》的讲解却很独到,有开启,有亮光。

许多公会的老牧师也都去听,听完后都说这个青年传道人前途无可限量,上帝要大用他。张恩荣就在那次认识了他,并且把老牧师们说的话记在了心里。后来,一遇到在解经或神学上的问题,他就会给他写信,他的回答总是很简单,但切中要害,让他释怀。渐渐地,虽然李夜声比他小好多岁,他却诚心诚意地在心里视他为属灵的导师了。

一九二八年,王慕真来杭州告诉他们李夜声的病情,请求他为了文德里的基督徒聚会处,也是为了李夜声,搬到上海去照顾他。张恩荣一点犹豫也没有地同意了,他觉得是上帝听了自己的祷告。一方面,自己也可以脱离西方差会,避开渐渐与恩泉师母间生出的矛盾;另一方面,他很感恩可以近距离地接触、了解这个上帝大用的年轻人。

小茂良到上海后就进了小学,之后又升了中学。到一九三四年,他十二岁,见姐姐得救要受浸了,就也要受浸。父亲却说他没有改变,不能受浸。他便哭了,说,自己还没得救,那么如果今天死了,就要到地狱里去了。

父亲听着心里震动,虽然儿子极调皮,并且有点虚荣,但却真的那么相信灵魂的得救。想想就是受浸的大人们又有多少是真正打心眼里着急,怕晚一天就会跌入地狱的?但他还是让儿子自己去向上帝祷告,让天上父爸爸来帮他改掉身上的坏毛病。

小茂良就去用劲地祷告,一二个月过去了,却什么也没发生,他还是忍不住地顽皮、闯祸、撒谎、不顺服父母。于是他就泄了气,对父亲说,得救比上天还要难!我祷告了这么久,神都没有听我祷告。

父亲用《圣经》的话回答他,叩门的,必给他开门。你的祷告,神一定听的,你不用着急。

又过了一阵,一次父亲和他一起灵修祷告,突然上帝的灵就让他想起了一件事,几年前他曾偷过父亲一块银元。圣灵要他向父亲认罪,并赔偿这一块银元。

张茂良从小就喜欢集邮,父母给他的零用钱,他都积蓄下来买邮票。铜仁路口有间俄国女人开的邮票店,他放学回家正好路过,常常会进去看看。一次,他看到一套很漂亮的邮票,但价钱很贵,要一块银元。茂良的零用钱没那么多,买不起,但又眼馋心痒得忍不住。他突然想到新年时,自己收到过用红纸包的一块银元,父亲放在柜子最上面的一只抽斗里。他终于想办法趁父亲有一次没把柜子上锁,就将那一块银元偷了出来,买下了这套让他心里像猫抓般痒痒的邮票。

现在上帝提醒他这事,要他认罪悔改,还要赔这一块钱。他有点不乐意,心想这是我的钱,不能算偷的。但神圣洁的灵却不放过他这个小小少年。又说,是你的钱,为什么你要偷偷拿?你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告诉过父亲呢?而且你还撒谎。他这下就哑了口,只好认了这罪。

这个口子一开,面前的墙就崩塌了,他一下子看见了自己的许多过犯,他就抱着爸爸哭了,说,对不起,我偷了你的钱。

从那次认罪开始,小茂良认了一个月的罪,去一个个赔理道歉,想方设法地赔偿被他弄坏弄丢的东西……到那年秋天的时候,父亲终于同意他接受浸礼,正式成为基督徒。成了基督徒后,小茂良突然像是变了个人,再也不瞎闹了,反而是积极地找活干,每个主日都是一大早就去摆凳子,当小招待。

小茂良从小就在文德里的儿童训蒙组受教,教导儿童和青少年的王慕真孃孃很喜欢他。无论是过去在杭州,还是现在在文德里,他们家总是有很多牧师和传道人来访,甚至是借住,文德里的一个长老康慕灵就住在他们家的亭子间。

康长老原来是公会一个大牧师的儿子,人长得仪表堂堂,普通话说得像播音员,不仅标准,而且有磁性。他听了李夜声的讲道,接受了他的神学和建立地方教会的理念,就毅然放弃了在公会里当大牧师的好前程,来文德里跟随李夜声,建设符合《圣经》的、中国人自己的、不分宗派的、一城一处的基督徒聚会的地方,他们并不叫这个聚会的地方为“教会”,而是就称为聚会处。但虽然他们这么自称,外面的人看他们却是一个新的宗派,称他们为“地方教会”。

张茂良虽然从小在文德里长大,却并不像大多数文德里聚会处的人那样有优越感,也不觉得只有他们这群人才是得救的,他甚至常常悄悄跑去听公会组织的布道会和奋兴培灵会,并觉得很有得着。

他虽然不明白康慕灵为什么要离开父母所在的教会,但他非常高兴他能来文德里。这个年纪不老的长老几乎夺了他的心,他喜欢他文词优美的祷告,喜欢他谦和的笑容和身姿,特别是喜欢他动人心魄的讲道,就连他夹着《圣经》上台的姿式,都是那么地与众不同……

特别是在他高中毕业是否继续上大学的事上,他觉得他比自己的爸爸更知心、更温和。父亲张恩荣执意要他出去找工作,像姐姐一样赚钱贴补家用。但张茂良很喜欢读书,他一心要读大学,他不理解为什么少年时为了读书不惜一切代价的父亲,今天却不让自己唯一的儿子读大学。

他们父子为此闹翻了,虽然没有大吵,但他不想和父亲说话。住在他们家的康慕灵一直劝张恩荣让孩子读书,读书总是好的。但不管他怎么劝,张恩荣就是不说话,也不解释为什么他不想让儿子读书。这让茂良更是觉得父亲不可理喻,或者就是他根本不爱自己。

那天,他们父子又吵了起来。所谓吵,其实就只有张茂良一个人在大声地嚷嚷。

你为什么不让我读书?你是我亲生阿爸吗?

……

当年你要读书,你服事的主人家还送你去读呢!你就把你儿子当个小男佣吧!

……

你是传道人,你不是总是祷告,总是最听上帝的话吗?是上帝让你不允许我去读书的?

……

你是个父亲,连亲生儿子要读大学都不让,你就知道要我去工作,你就知道钱、钱……

张茂良从小就伶牙俐齿,特别能说,这次一来是气愤,一来也是觉得自己完全占着理,对着父亲一股脑儿地把话甩过去。父亲张恩荣却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康慕灵听见了从楼上急急地下来,从旁劝道,恩荣,孩子要读书也是好事啊,有学问了才能更好地服事主嘛!虽然日子紧一点,总也不能耽误了孩子……

他一劝,张恩荣铁青的脸立时涨红了,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又低下头去,仍是一声不吭。康慕灵有点尴尬,就说正好有点事要处理,对茂良说不可以这样和父亲说话,然后自己出去了。

茂良见康叔叔都劝不动父亲,心里的委屈就近乎绝望了,嘴里一边急不择言地质问父亲,一边拿眼睛去看母亲。母亲坐在一边,手里做着针线活,和往常一样听着他们的争吵,只是把头低得更低。茂良看到她红红的眼圈,心里反倒恨她无能,竟不肯帮儿子说句话。

那天晚上,母亲来到儿子的房间,他已经睡了,正翻来覆去地自怨自艾着,见母亲进来,就翻个身,脸朝着墙,不愿理她。母亲在床沿坐下,明知他没睡着,还是习惯性地帮他掖掖被子。

她的手就留在了被子上,感受着儿子已经像个男子汉的宽肩厚背,心里涌着说不出的千般滋味。她低低地抽泣,手也抖个不停。

张茂良对母亲的手和她的哭都很不耐烦。心想,你若爱我,就该像个母亲那样为儿子争取!明明那个男人错了,女人也要顺服吗?你既然要做那个人的顺服的好妻子,你就做不了一个好妈妈!

……

张茂良终于忍不住,翻身掀了被子,也掀掉了那只颤抖的手,坐起来说:

你在我这哭有用吗?不如你去他那里哭,求他让你的儿子去读书!他当年不想当男佣,要读书求前途。我今天也不想去工作,我也要读书!为什么不让我读书?姐姐不是在工作吗?我们家不是还有钱去帮助这个帮助那个吗?那就先帮帮自己的儿子吧!……

张茂良说着也哭了起来。

母亲却突然收了泪,正了正脸色说:

儿啊,你要读书,爸妈当然希望让你读。但你想想姐姐多少岁了?她一直做工贴补家用,她不嫁人吗?你为了读书,就忍心再耽误姐姐那么多年?你怎么那么自私?你是儿子,是男人,养家难道不应该是男人的事?……供你高中毕业了,父母的义务尽到了,你就该自己养活自己。

爸爸当年不是存下了退休金?说是够吃一辈子,还,还差这几年?

茂良想到姐姐,声音开始有点虚了,但他心里实在是太想读书了。

这些年战争已经让银行的存款几乎蒸发没了……感谢主,还有一点换成了美金,保了值。但那点利息远远不够家用啊,何况你要上大学?

母亲的声音轻了许多,声音里飘着一丝无奈。茂良看了她一眼,她圆团团的脸有点黄,有点微微的浮肿,心里不由地想起照片上新婚时的父母,还有自己百日时的全家福……那些时光他们家是福裕的、完美的,姐姐有时会回忆自己童年时候的生活,小茂良没什么记忆,反而常常批评她“爱世界”“不属灵”。

此刻,他心中却不由地飘过一个念头,嘴里就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如果爸爸没有出来当传道,还是邮电局长呢?

母亲在这句问话前沉默了一会,她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仿佛是把这一生在心里回放了一遍。

那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我们还活着吗?若上帝没有救你父亲的命,又哪有你?更别说上大学了。你不也从小就说要像爸爸那样当传道吗?

我?那至少我们家别再接济别人了……

不是别人,那些都是主里的家人。何况……每次也只是一点点的救急,救命不比你上大学重要?

……

那晚,他们母子谈了很多。张茂良从来没有想到总是一言不发、低眉顺目的母亲能讲出这么多话。她的话里并无多少大道理,语气也没有加强,却让他无言以对。天亮后,在早餐桌上,他对父亲说,我不念大学了。

父亲却改变了主意,同意他去念大学了。后来他才知道,那晚姐姐去找了父亲,她说做工不会影响自己嫁人,真爱上她的人,也会愿意帮她一起养父母亲的。何况,她不想嫁给世俗的人,她要嫁一个非常爱主的基督徒弟兄。

康慕灵有个学生是东吴大学毕业的,东吴大学本来在苏州,抗战期间迁来了上海。经他介绍,张茂良就进了东吴大学的化学系预科班学习,但很快就听别人说化学系毕业将来会进药厂作化学师,化学毒性多,容易中毒。

父亲就有点紧张,劝他还是换系,他就改读了经济系。想着经济系毕业后,海关、邮政、银行都可去报考,也可以在商行作会计等。抗日战争期间东吴大学迁往内地,经济系却留在了上海,改为勤学补习班,借了北京西路一个中学的楼上上课,张茂良也就因此没有离开上海。

四二年,文德里聚会处起了风波,具体情况张茂良并不知情,作为长老和重要同工的父亲张恩荣和康慕灵叔叔,两个人每天脸上都是阴云密布,但他们在家里一句也不多说。

不久,教会里的几位重要负责弟兄和同工纷纷离开了上海。李如是和赵心洁回了无锡,福音书房关了门。王孃孃去了杭州。黄愚志回了江西。最让张茂良不舍的是康长老也离开上海去莫干山休养了。

文德里一下子冷清了。那段时间,原本不常来的于华恩长老常常来他们家,和父亲窃窃私语,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张茂良听到大家都在议论李弟兄办生化厂的事,听说是因为他办生化厂,不专心传道事奉,教会停了他的讲道。

对此,年轻的他很不以为然,他觉得若是教会有钱,当然李弟兄不用去办厂。可是他每天都看着这些教会的领袖们,各地来的传道们日子过得那么困难,有的生了病都没钱医,孩子也读不了书。难道传道人就不是人?传道人的家人就不该过上至少是温饱的日子?

当他看见文德里那些有钱的会友侃侃而谈圣洁服事,评说传道人应当圣俗分开时,他忍不住忿忿不平地在家里发牢骚,骂他们是宗教徒、假冒伪善的人。父亲听见了却制止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当传道是上帝的拣选,也是人的自愿。

四二年也正值上海沦陷期,市面混乱,上海物价飞涨,家中生活十分困难,能拿上桌子的东西越来越少了。父亲不得不和儿子说,无法再支付他的学费,让他找工作,半工半读。

张茂良拼了命,把四年的课程三年就读完了。第二年,张茂良毕业了。接下来的五年中,他与人合伙开过西药行,办过广告公司,当过会计,干过推销,他一心想赚钱养家,想成功,早就忘了童年时想当传道人的志愿。

他赚了又赔了,经历了许多的危险和引诱,发财的心终于渐渐地死了。

当他总算在一个工厂里,从会计升到副经理,准备积存点钱结婚过日子时,四八年,李夜声回到上海,恢复了在聚会处的领袖地位。文德里聚会处大复兴,人数从几百人一下子扩增到数千人,其中一大批是青年学生。张茂良的心也再一次被上帝抓住。

一次听道时,他突然发觉自己离神已经那么地远,在世界和金钱的海洋里他努力地拼搏了五年,有时好像是得意地乘风破浪,但在下一分钟就遭灭顶之灾。即便现在平稳了,渴求的也不过是存点钱过日子,好像人生已经成了只是为活着而活着。他决心再一次将自己交出来,将自己的人生和职业都交给上帝。当他和父亲分享这个心思时,父亲的眼圈也红了。

张恩荣向儿子认罪,说这些年自己没有阻止儿子在世界上打滚,甚至心里期待他在世界上成功,希望他有份好工作,生活得好,这实在也是自己心里的软弱。自己看着飞快消失的存款,心里没了依靠,虽然自己不敢离开传道的职份,但潜意识中却不希望儿子步自己的后尘。

那天,圣人般高不可攀的张长老,在儿子面前突然成了一个可触、可摸、可理解的父亲。他和他一起祷告时,哭着向主承认,有段时间自己甚至是后悔的,是想回头去当邮局局长的,只是离开得久了,加上人事变迁,自己找不到适合的工作。是上帝关了自己的门,才使自己没有离开神。

父亲说,当年上帝出于怜悯,让他有一笔存款。今天上帝终于拿去了这笔钱,让他能够真正不是依靠眼见的财物,而是依靠眼不见的信心。这对传道人来说是必过的一关,而同时,对于从小受穷,没有安全感的他来说,是一种医治和释放。人的才能和财务可以成为人的依靠,但同时,也就成了人的捆绑和囚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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