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叛教者

第一部、揭发者

后来我才知道徐闻音作为叛教者是很有名的。

在那个人的那次事件中,她是打响第一枪的第一个揭发者。而且至今认定自己当年的揭发只是讲了真话。

英雄

1、

我去采访徐闻音时完全不知道她曾经,甚至现在仍是许多老人心中的叛教者。

美国这个注重隐私的移民国家,太多人有着太多的与此刻毫不相干的曾经,那些曾经好像一个个不相干的生命,被埋在不同的时间墓穴中,没有标志更没有墓碑。通常只有到追思礼拜上,那些墓穴里的生命才会走出来,或多或少地在人间集体亮个相,但大多也只是在某张投影照片里,隐隐约约地抛下个虚伪的笑脸、冷漠的眼神。

每个第一代移民都是至少活过两三辈子的人,也都是天生的演员,入戏,出戏,再入戏……

我作为《INTERNATIONAL DAILY NEWS》的记者去采访徐闻音时,她是一个在美国行医多年,此刻却惹上官司的医师。她在休斯顿的十八岁以下少年儿童神经精神科门诊很有名,这个有名不仅仅是因为其很高的治愈率,更是因为她被称为“祷告医师”。

虽然美国被称为以基督教立国的国家,教堂的数量和功效相当于中国的居民委员会,据说至今还有80%左右的人号称自己信上帝。但在这个国家中,总统可以有祷告会,学校、医院却不可以公开祷告;总统和法官要按手在《圣经》上宣誓就职,政府工作人员却不便在办公室自己的电脑桌上贴宗教或信仰的格言。

在美国,医生是不允许为病人祷告的,至少是在未征得病人同意之前,不允许为病人按手祷告。有些病人家长不愿意接受徐医师这种祷告的方法,就转去了别的诊所。

徐闻音医师的诊所在休斯顿已经开了二十年。二十年来,她一个不漏地向未成年人的家长提出为孩子祷告的要求,其中也有不是基督徒或天主教徒的家长,但无一例外地表示愿意请她在医治的过程中为孩子祷告。就在她因为自己身体的缘故要关闭诊所退休时,一个刚刚经过治疗,症状已经明显好转的孩子的父亲将她告上了法庭。

那孩子是个患有自闭症的美丽的混血女孩,孩子的母亲是个美国白人,父亲是英藉巴基斯坦人。这男人长年在巴基斯坦和美国之间作贸易,他本人没有宗教信仰,之前也不反对妻子号称自己是基督徒,事实上他较真的性格还常常督促她应该主日去教堂。但这次,或许是因为近年海关防恐的检查让他越来越感到被侵犯?或许是因为回到家里看到日渐走出自闭的女儿,并没有扑进自己的怀抱,反而像是妻女二人都离开了他的保护……

他觉得是那个“祷告医师”用法术般的祷告夺走了她们,用祷告“侵犯”了他的家,他的私人领地。他放下远在欧洲和东亚的生意,守在家里,想重新建构他的王国。他开始怀念女儿垂着头呆坐在自己怀里的温暖,甚至怀念妻子的眼泪和抱怨。

但是,他失败了。

她们母女俩的祷告是喜乐的,是平安的,是自足的……他被无形地排斥在外。母女俩当然不希望他这个最亲的人被孤立在外,她们努力地想与他分享一个不同的天地,然而在他听来却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玄而又玄的感觉,并且这些感觉之间无法以逻辑推进、连接,唯一他能明白的就是那个名字,一个被称作“祷告医师”的中国女人——徐闻音。在这个西方长大的巴基斯坦男人心里,中国女人是神秘的,一个祷告很灵的中国女人,又是个精神科医生,在他混乱愤怒的心中几乎等同于东方的女巫。最后这个一度也曾感激欣喜的男人,气急败坏地找到律师把徐闻音医师告上了法庭。

本来这事件并不大,还没等到开庭,他已经在妻子女儿面前表示撤诉了。但这件官司却在媒体上铺天盖地地炸开了,反对种族歧视的团体、保护儿童的团体、女权主义、宗教人士,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政治势力和宗派,都激动地在这个案子里找到了他们的发言点,媒体更是闻风而动……

一时间,这个案子中的原告与被告都成了旋风中的核心,同样茫然无措地面对着这个闹得沸沸扬扬的局面。

一周前主编就让我去采访了,但又出了校园枪杀案,偏偏主角也是个亚裔。等我交了这个稿子准备再去休斯顿时,却听说英藉男人已经顶住各方游说,撤诉了。

但游行的还在游行,支持的和反对的都没打算偃旗息鼓,媒体上仍是连篇累牍、文词激烈。由徐医师的病者家属们组成的后援团,已经收集了上百人的签名,原打算上呈法庭的,现在官司已经不存在了,就只能将这块签了名的大大的白布挂在诊所门口。

诊所的门始终关着,关于徐医师癌症晚期的病况不胫而走,加上病童家属在电视里声泪俱下的感恩,一时间,徐闻音这位“祷告医师”成了爱和信仰的英雄。

于是,当我走向这位宗教英雄时,我怀里揣着的是两份稿约,一篇是给本报社的新闻事件稿,一篇是一个基督教媒体邀约的人物专访。

2、

给我开门的是一个西裔女孩,两条中式麻花辫垂在双肩。等我自报姓名后,她朝我灿烂一笑,然后侧身向后一指,轻声地用还算能听懂的中文说:她在后院……午休。

我笑着肯定地向她点点头,用眼神向她表示了我对她中文的赞赏,就放轻步子跟着她穿过前面的客厅和开放式厨房,走向后花园。

徐闻音的家陈设简单,家具不多,客厅放了一张双人沙发和一张单人沙发,灰白的墙壁,沙发并不配套,都是淡褐色布艺的,双人的色深些是热带花卉,另一个是细小的格纹。淡桔色的长毛地毯半旧了,只有单人沙发上的那只靠垫显然是新的,鲜亮的桔红,精致的织纹,像是整个屋子里的一个不安定分子。

厨房右边的家庭内厅有点零乱,只放了一个布面木质摇椅,四周散落着大大小小的书堆、杂志和资料。摇椅的木扶手上漆已经磨掉了,露出了木质的本色,布面原本可能是一种鲜亮的孔雀蓝,或是湖蓝、群青,现在已经模糊得难以辨认了,像一个穿了蓝布旧棉袍的书生,半卧半坐在故书堆里。

这就是岁月吧?一切都很美,是一种叹息的美。

我缓缓穿过它们时,已经没了记者那种一探究竟的劲头。

她就坐在那里,一张曲线舒适安宁的藤质摇椅。并没有放在葡萄藤架下,而是挪开了点,让摇椅上的人完全裸在并不热辣的阳光下。

她的脸有点发白发灰,颜色接近厅里的墙壁,不过却被太阳抺上了微暖的光泽。年逾七十的她,脸上和手背上的皮肤虽已松驰,但皱纹并不密集,仍很细腻,就像是一件陈旧的,但质地很好的丝绸袍子,随随便便地搭在了一个“灵魂”上。

这个“灵魂”看见我就立时变回了“肉体”。

徐闻音热情地欢迎我,因为之前通电话时,她已经从我的口音里认出了上海老乡。

徐医生,我今天是带着两个任务来采访你的。

哦?还有两个任务啊?

她笑了,甚至是带着点顽皮地笑看着我。在她的微笑中,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本正经的严肃和这个暖暖的午日极不相称,于是,也不由地松下了嘴角和双肩,笑了。当上海小姑娘所特有的,裹着撒娇的羞涩从我脸上掠过时,徐闻音的目光呆了一呆。

一个是为我们报社采访这次官司的事。听说对方已经撤诉了?不过媒体上还闹着,我想请你说说你的想法。

这有什么可说的?我是个医生,当然是以医好病人为目标。而我又是个基督徒,祷告是我认为非常重要也有效的一种医疗方式,但就像要使用别的任何医疗方式一样,我都是要经过病者和他的监护人同意的。这次,只是病童的母亲没有事先与父亲商量而造成的误会。

不过,这种同意并没有签文件吧?

有的,我的诊所与别处不同,来就医时填的表里有愿不愿意接受祷告这个选项。

哦!那他告也告不赢的,难怪他撤诉。

也不是,官司这种事谁说得清,何况这类触及宗教、民族的事,加上又是儿童,法官和陪审团的判决未必倾向于我。他不告,是因为看到女儿实实在在地是好了。我也劝他们一家不要长期分居两地了,女儿现在对父亲需要一个重新认识、重建亲密关系的过程。

徐医生……

叫我徐阿姨就好。孩子们都这样叫……呵呵,我不太能接受奶奶的称呼,虽然我的年龄几乎可以当太奶奶了。

徐闻音的脸上很自然地呈现出一个上海女子特有的笑意,一丝顽皮一丝任性一丝骄傲。虽然这与她的年龄不合适,却自然得让人生不出一点怀疑来。

好的,我叫你徐阿姨。徐阿姨,你一直是一个人?

我有个儿子,他在纽约。

他常回来看你吗?

他。徐闻音迟疑了一下,双目中熄了刚才的光芒,淡淡地说。他不来看我。

……我愣在那里,想问为什么,却又开不出口。

你想问为什么我的亲生儿子不来看我吧?因为对于他来说,我应该一页翻过去,而我做不到。

翻过去?

哦,就是把我的一生翻过去,当作没活过……基督徒每一天都是新造的人,每一天都可以算是重新活过,可以忘记背后,可以让昨天全部消失,可以……但……我是谁呢?昨天真得可以消失掉?回头,它清清楚楚地在那。不回头?……

徐闻音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目光飘飘地漫越过我右侧的脸颊、耳廓,散开去。她侧身缓慢地走回躺椅,阳光下,我清楚地看见她太阳穴上急速颤动的淡青紫色的血管。那个西裔女孩正好端了药和水进来,她抱歉地笑笑,指了指托盘里的药,示意我这现象是服药的缘故。

我正不知该继续,还是暂退,坐在躺椅上的她却像是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她看着我笑了笑,抬手示意我坐下。

坐啊,其实是该翻过去了,人生就是一直往前的。不过人老了,近的事记不得,远的事倒会想起来,就像是昨天刚发生的……

说到这里她不禁像是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拉了拉披肩。我却并未在意而是兴冲冲地说:

徐阿姨,那正好,有个基督教媒体让我来采访你的一生,你是三代基督徒吧?经过了中国历史中那么多风风雨雨,现在又在美国这块越来越世俗化的土地上为主做美好的见证。徐阿姨,报上都说了,你是爱和信仰的英雄,是勇士!徐阿姨,去年我刚成为基督徒,嗯,还是个属灵的小婴儿。但我太佩服你了,我要把你的一生都写出来……

徐闻音突然侧头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奇怪的恐惧和痛苦。

把我的一生都写出来?

她似乎是在问我,但更像是在自问。她奇怪的目光看着我,穿过我,空空地盯在我后脑勺的上方。

你会失望的!而且也没有一家基督教媒体会刊登你的这篇稿子。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什么信仰英雄。直到死,我的额上都会有三个字……

哪三个字?

叛教者

你?你软弱跌倒过?

不止。

背叛过你的信仰?

是。

但你一定悔改了!

是。

那这一页就翻过去了。只要我们认自己的罪,主就赦免我们,不再记念我们的过犯了。

但我翻不过去。因为那一页被故意忽略了,有些事实被故意模糊了,所以我反倒是翻不过去了。一笔帐是一笔帐,主赦免是清清楚楚的,我也想清清楚楚地厘清有关那个人那件事,但当年的同工、当年的知情人,都不愿回忆,甚至整个地方教会都不愿揭开那个疤盖清理里面并未愈合的伤。

什么人?什么事?

我的好奇心刚冒头,就被我自己压了回去。

徐阿姨,爱能遮盖一切。也许还是不要去计算人的过犯了!

我儿子、我母亲、过去的朋友……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甚至为了这种所谓的“爱”,躲避我这个“追究”的人,说我是放不下仇恨……

徐闻音坐在躺椅上,激动地竖起了身子,眼睛痛苦地死死盯在自己的双膝上。

其实,其实我没有仇恨,要说有恨,最多也就是恨自己。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我得对我这一生有个交代啊,我一遍遍地回忆着那些日子,那个人的那件事整个改变了我的人生,甚至改变了几万个人的人生,现在却硬生生地遮起来,不能想!不能说!不能追求真相!每个知情的人都主动地“翻过这一页”。那么,我该怎么解释我的人生,怎么解释我的信仰?怎么解释我的,我的背叛?难道我这辈子是疯了?在毫无理性的幻觉中……

徐闻音自顾自地快速说着,说得气喘起来,西裔女孩将茶递给她,她喝了一口,平静了一下,抬头望着我说。

你真想写我?写真实的那个人?那件事?写真实的我?

她突然用乞求的目光热切地看着我。

你写吧,即便发表不了你也写吧!我虽然理不清楚,更查不明白。说实话,我不知道“真相”。但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和这几年收集到的都真真实实地告诉你。……我不想带着它们进坟墓。

徐阿姨你……

没什么。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也就两三个月,甚至更短。是胃癌晚期,并且已经扩散转移到了淋巴。有教会的人说我是条怀恨的疯狗,癌症是神对我的惩罚……

不,不会的,基督徒怎么会这么说话!……

没关系,换个位置,也许我也会这样看我。但我知道不是这样!是天父看我太累了……

3、

我应邀在徐闻音医师家住了下来,每天除了听她断断续续,有时前后颠倒地述说往事,更多的时间就是看那些堆在内厅和书房里的材料。材料中有一大部分是她写给别人的信,恳求、争辩、述冤、怒斥,她用各种方式希望知情者说出真相。

我读着……读着……我看到了一个愤怒而疲惫的女唐吉诃德。

真相?这世间有真相吗?

追求真相和隐瞒真相的人,似乎都是为了爱,又都伤害着自己或他人。

少女

1、

徐闻音最早是跟着祖母去哈同路文德里聚会处的,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对文德里的印象,就是满屋子慈眉善目的大小“祖母”们。不过,她们在屋子里都很严肃,和平时街上弄堂里遇到时全不一样。一到哈同路,她们就会打开手袋里的《圣经》包,拿出夹在《圣经》里的小而薄的黑线网帽,戴在头顶上,有的还斜别了个黑丝发夹。

她们的衣服也是黑灰的多,唯有各式低调暗花的手袋们,透出一点上海女人的韵味。那上面缀着不同的丝线钩边,这就成了小闻音辨别张家姆妈和李家奶奶的依据。

但很快,这个极乖巧的小囡囡,便发现在这里是不需要辨认谁是谁的,奶奶们彼此称呼“老姊妹”,对她这个几岁的丫头也称“小姊妹”。文德里当时真没给她留下什么更多的回忆,在一片肃穆的灰黑中,唯一的颜色就是儿童主日学里的手工了。

文德里的王孃孃是小小闻音心中最了不起的人物,不仅孩子们都喜欢她,闻音发现教会里的大人们,还有自己的祖母,对王孃孃也是极为尊敬。闻音听说了她许多的故事,很传奇,据说她是官小姐,很大很大的官家小姐,但她却离开家,自己跑出来了,成了一个全国都很有名的传道人。但每到礼拜日,她却在文德里弄堂隔壁借了间房子,带领主日儿童聚会,称为“训蒙组”,这让孩子们都觉得特别自豪,一个个像大人般认真听讲。

可惜那时闻音还太小,不喜欢听道理,只喜欢做手工。不过,彩色的纸头图片贴来贴去,她也就明白了基督教的一些重要的词汇和《圣经》故事。日子就随着这一件件美丽的手工,被带出哈同路,被带回家,被挂在墙上,然后因为继母的反对,又被放入贮物盒里。积着,积着,她就长大了。

闻音三岁时,勤俭又勤奋的母亲就与出手阔绰的花花太少离了婚,独自远赴美国去留洋了。她和闻音的祖母及六个姑姑都是哈同路的好姊妹,而闻音的父亲是个老派与新派的混合体,说他信他也不信,说他不信他似乎又信。不过,家里的女人们都信了,且信得那么严谨肃穆,这反倒让他觉得这信仰无趣得很,甚至可笑。

直到离了婚,又娶了个弄堂做派,和他一样爱虚头爱面子的女人,他反倒踏实地在家呆得住了。又连续生了两个男孩,花花太少就突然规范起来。母亲和六个姐姐妹妹都为家中这唯一的男人高兴,以为他是浪子回头,一个劲地要带他去文德里,他却不肯去,只是让她们带闻音去。

不料,闻音七岁那年,一个女人领着个两岁的女孩登了他家的门。无论徐公子如何指天发誓这个女孩绝对不是自己的种,母亲和妻子却都不信他。两个互不逊色的弄堂女人吵了几场,又全场武戏地演了一回,终是正主儿占了上风。那个野路子来的女人就落荒逃了,却丢下个拖着一头黄毛细发的小女孩。祖母不想管,离开了儿子的家,她对徐家唯一的公子彻底死了心,带着闻音在六个女儿家里轮流住。

她们一走,父亲也走了,独自搭船去了德国,读医学博士,把两个儿子和这个不知有没有徐家血脉的私生女扔给了刚刚大获全胜的正主儿。那女人大哭大闹到船开了,鼻涕眼泪抹抹干净,倒是独个儿把家撑了起来。除了每月一次来找祖母拿钱时,面子上地哭讲一回,其余的时间倒是不来烦她们。她自己把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喝茶听戏搓麻将看电影一样也没少,难得的是倒也不虐待那个黄毛丫头,只是不理她,当她是个会吃饭的骨排凳。

2、

祖母的六个女儿都很孝顺,对母亲和侄女很好。按说换着人家住总是新鲜的,小孩子应该开心,但小闻音还是觉得没意思,因为住到哪家生活都差不多。

一样的一日三餐的祷告,一样的晨更和夜祷,一样是又读又背那本厚厚的黑皮硬壳书,一样是温柔平静的“原则”面孔,一样是没有家长里短的饭桌。闻音在六个姑姑家轮流住了几年,都没听见一句高声,也没有什么新奇事情可听。不仅仅是弄堂里亲戚中的飞短流长听不到,连上海滩的新闻,乃至全国的抗日风云,也是一丝刮不进来,偶尔听到枪炮声倒让人怀疑是炮仗了。

但渐渐地,家里人少了。

这段时间闻音一直住在二姑母家,二姑母长得极瘦,线条都是刻板板的,她的脸上除了严肃还是严肃,不喜也不忧。二姑母家里的表哥表姐都跟着姑夫去了重庆,她没有走。姑夫也只劝了一二句,其实全家竟没有人觉得她需要避一避。因为看着二姑母你就会觉得无论什么事,即使是战争,也就像是月历牌上的灰,日子一到,翻页过去就没了,甚至是掸都不用去掸的。

外面世界再怎么闹,二姑母和祖母都是安之若素的,生活纹丝不动。刚上初一的闻音却越来越厌烦这种没有变化的日子,她兴奋着每天路上看见的情景,只是苦于回到家没人可以说。正在这时,留洋的母亲和父亲都回来了,他们从不同的国家相隔仅一二个月,分别回到了上海。

母亲是先回来的,她来过二姑母家,没有遇到闻音,也就没再来,说是加入了红十字会的救护团,很忙。等父亲回来后,有一天,母亲就约了父亲一起到二姑母家要谈谈闻音升学的事。闻音打了个招呼就上了楼,却没进房,坐在楼梯上竖着耳朵听。二姑母和祖母都避进了厨房,想让他们好好谈谈。父亲和母亲都很漂亮很摩登,两个人客客气气地也不吵架,也不翻旧帐,只是冷冰冰地搭着话。

那天,二姑母切了薄薄的七八片红肠,又做了香香浓浓的一大锅罗宋汤,罗宋汤是用俄式的大银汤盆盛了端出去的。银汤盆雕了花,特别美,但也特别难清理,擦亮它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只银汤盆通常是不用的,只有过年才会用,小年夜前就开始擦家里大大小小的银餐具,这只银汤盘都是闻音擦的,祖母说她手小眼尖最适合擦亮上面凹凸的雕花。昨晚祖母陪着闻音睡了,那就应该是二姑母自己连夜擦出来的,但她端着升腾着香气和热气的银汤盘走进餐厅时,脸上的线条并没有变化,甚至没说话也没看她弟弟和之前的弟媳。

她在八仙桌的一边坐下来,右边是她的两个孩子,左边是祖母,对面是闻音的父母亲,闻音被叫进来,因为不肯面对着父母坐下,就没在二姑母身旁空着的位子坐下,站在了祖母身边。那天是二姑母做的谢饭祷告,温暖而美好,刻板的二姑母祷告的时候却是另一个人,你若闭着眼睛听,再睁开眼睛看见她,是难以相信刚才诗一般温柔的祷告会来自于这样一个人的。

祷告到一半时闻音就离开了,她溜出饭厅时略蹲了蹲身子回头看一眼,透过本色细麻桌布边上宽宽的蕾丝,她看见父亲和母亲各自挪到了长凳的两边,中间几乎空出了一个位置,小小少女就绝决地上了楼,脸上竖起二姑母般的线条来。

过了一会,祖母推门进来,手里端了个漆盘。上面有两个蓝花细瓷小碗,一个盛着罗松汤,另一个是大半碗白米饭,上面盖着青菜,还有三片鲜润的红肠。闻音倒也就不伤心了,胃口蛮好地吃起来。

那是徐闻音记得的父母最后一次见面,母亲为女儿决定了人生,上最好的学府,考医科。父亲并无异意。母亲临走时拉了拉闻音的手,笑容是隐约的,眼神是飘移的。之后的多年中,闻音总是有意无意地琢磨着母亲最后的面容,总想从那里面找出点酸酸软软的眷恋或是无奈,但都没有。她琢磨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把她最后留给她的面容想得有点模糊了,只好搁置下来,不敢再随便去想。

初三,徐闻音进了上海圣公会所办的圣玛利亚女中,那是上海两所最著名的教会女中之一。每天上午十时有课间礼拜,由校长和师生轮流主持,闻音也主持过一次。有一次女中的师生一起去参加校外的一个聚会,有个在上海很有名的牧师来讲道。他双目发光,边讲边唱,全部女中的学生和老师都跟着他的手势,心潮起伏。闻音更是激动得双颊绯红,全身发抖。那天,她想,这才是宗教,这才是让人愿意为之奉献的信仰啊!

于是,徐闻音不再跟祖母姑母去哈同路了,她兴奋地觉得自己这次是找到了真正的信仰,她庆幸自己飞离了那个黑线钩织的文德里。闻音和三姑母六姑母家的表兄妹们都去了上海鸿德堂做礼拜,那里有大学生团契,有唱诗班。虽然闻音还在上高中,但她特别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四五年夏,抗战胜利了。欢呼声还没落定,国共已经开战,并很快发展成全国性的内战。原本在一起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关系渐渐变得隐晦曲折起来。闻音一方面因为生活在基督徒家庭,对人事的复杂不甚了解,另一方面也是年龄尚小,就仍一腔热血地忧国忧民着,直到连续发生了两件事。

3、

闻音和祖母已经搬回了父亲家,父亲在上海开了个私人诊所,作为一个获得德国博士学位的华人医生,在上海滩是相当吃得开的。花花太少原本身上那些讲吃讲喝虚头风光的毛病,都成了留洋大博士徐医生的派头。徐大少爷仍是吃不得苦,诊所是不肯开大的,于是一时间,闻音父亲的小诊所在上海滩名头反倒是格外地响了。

这也是上海人的毛病,不管怎样,不容易去的地方总是要夹扁了脑袋进去的,因为这一进去,就是“少数”人的阶层了。

男人还是那个男人,老毛病全都在身上,身上还是多多少少有腥味儿,但弄堂出身的老婆却天天奉他为神明,腥味也不是腥味了,成了风雅。

祖母眼里,儿子却还是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他若不走进文德里,自己这颗悬着的心是断断放不下来的,因为再坏也罢再好也罢,终归,他进不了天堂。老太太天天看着儿子就在心里为他祷告,又想着不好总摆一张愁苦的脸,于是就躲在自己屋里加紧祷告,一时间倒是管不了孙女闻音了。唉,毕竟时世纷乱,战争年代命都是暂时的,何况别的?

闻音这些天一回家扔了书包就往外跑,忙着和一班年轻人一起排文明戏。旧历年初他们成立了这个业余话剧团,当时年轻人都热衷于演戏讽政或办报游行。话剧团里女生少男生多,闻音开朗活泼,几个男生都围着她,但只有团长吴一丹与她总是保持着距离。吴一丹当时是上海的进步艺人,虽然只是个不太出名的演员,年纪也刚过二十,但毕竟是专业演员,又被特别邀请来当团长兼导演,于是在这群年轻人心目中就有了绝对的权威。

吴一丹白净的脸上架着副褪色的旧金丝边眼镜,镜片是薄薄的淡茶色,总是含着琢磨和考察的意味,定睛在闻音身上。闻音因为父母离婚,父亲再娶且又生了两个弟弟,故而从小就本能地想讨好父亲。她比一般女孩都要乖,心思更玲珑,也就更敏感。现在遇到了这个年龄大了七八岁,又是有着绝对权威的吴导演,就特别地想好好表现,总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让这两片茶色玻璃后的眼睛,露出满意的神情。但她越是表现,那茶色玻璃后面的阴云却越黯越浓。

在这双审视的目光下,闻音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失去自信。虽然演男主角的廖英君一直在用肯定的目光和积极的配合来鼓励她,吴一丹也没开口责备过她,但她还是被吴一丹审视的目光、微皱的眉头压垮了。她自己要求不演爱国青年的女主角,而接演了反面角色——国民党接收大员的不关心政治也不爱国的大小姐。

吴一丹其实是一个风趣而开朗的大帅哥,讲话极有号召力和煽动性,不仅是女生们为他疯狂,男生们也极崇拜他。可是,每当他的脸偶尔转向闻音时,闻音总感到有一瞬间他笑容的消失,或者说,她总是能够看到那一瞬间,在他惯性的笑容背后的那张脸,一张没有表情,苍白而严肃的面孔。每当她细细地反复回忆这张面孔时,她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忿恨与审判。他恨自己什么?他凭什么来审判她?闻音觉得很委屈,但她敬虔的信徒祖母和姑姑们从小教育她的是自省自检自我认罪,而非直言争辩,并且她能质问他什么?

4、

话剧的首演终于到了,徐荣安特别开心。将女儿送进著名的教会女中是前妻的决定,也是当时上海滩上流社会的通例,虽然他自己的经济能力最多才不过是个中产偏上。但他也一直担心女儿会像自己母亲和姐妹们一样,成了文德里式的教徒。

徐荣安是个特别要面子的人,信点教是有面子的事,但信多了,信得太真了就没面子了。这其中分寸的把握,其实只有上海滩上流圈里的人心知肚明,讲是讲不清也讲不得的。近年见女儿不去文德里了,他心中暗喜,又见女儿关心政治还演文明戏,就更喜欢了,这两样在当时的上海滩可都是时髦的事!

首演是义演,所有的收入都会送给穷学生。徐荣安拿了不少钱来支持这场义演,订了前面五排的坐位,送出去五六十张戏票,邀请他结识的达官贵人太太小姐们去看戏,自己也早早地在爱多亚路的“俄艺剧场”第一排正中间坐定。之前因为女儿没能演女一号让他感觉有点美中不足,前两天看了彩排,发现戏里革命的女主角从头到尾都是一套白衣黑布裙,而女儿演的这个不爱国专爱打扮的接收大员小姐,却大有展示衣裙的空间。于是第二天就给女儿破天荒地买了几件旗袍和洋装,算好了一幕一套。在这件事上,他太太的热情高涨一点不逊色于他,这让他更是得意,觉得自己治家有方,能把个弄堂女人调教得识大体、讲面子、不小气。

原本徐闻音见继母破天荒地肯为自己花钱,心里惊疑着倒也舒心,自己总算在这个家里被如此地重视了一回,甚而几乎要为父亲和继母心疼起钱来了。但那天从学校回来,正遇见继母和她的一帮弄堂闺蜜们在家里打牌,她通常是不会把她这帮闺蜜约到家里来的。徐闻音见了不由地就皱了眉头,这帮姹紫嫣红、叽叽喳喳的女人们,让她的家突然四壁消失,成了弄堂,以至于她觉得需要赶紧躲进自己的小屋里。

但她从小受的家教让她不能悄悄遛上楼,她只好在客堂间门外微声模糊地问了继母客人好,正想迅速上楼,继母却一下叫住了她。她又亲热地过来拥住她,把她拉到那群女人中间,从上到下,从她上的学校到演的戏,一件件夸过来。最后落到了要紧处,继母拿来一件件为她置的行头,摆在麻将桌上让闺蜜们摸看品评,得意地听她们羡慕她嫁得如此人家,又夸她这个继母做得如此了不起……

待到那女人要她一件件试给大家看时,徐闻音终于没了“家教”。她双臂笔笔直地垂贴在身体两侧,突然地坚硬起来,让继母来拉她的手像是寒冬里摸着了冷铁,一下子放开了,似乎晚一点都会被粘掉层皮。然后,见她还是不甘心,闻音便转来盯住她,她眼睛里其实没放进去什么表情,那女人却看见了一派凛然,这种凛然是她所陌生的,但也是她所莫名其妙羡慕又敬畏的,于是便噤了声,看着闻音上楼,回头讪讪地说:大小姐脾气,面薄。

女人们这才缓过神来,嘻笑着,忽略了刚才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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