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叛教者

狱中的爱恨

1、

四八年,解放前夕,在王慕真和烟台长老常受宜的一番劝说下,聚会处的同工重新接受李夜声为带领者。李夜声临危受命,回到了聚会处的领袖位置。

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

五零年,上海生化药厂并入沈阳的国营东北药厂,连机器带原料都卖给了东北药厂,一些原上海生化厂的员工为了生计考虑,举家迁往沈阳。对于上海人来说,离开上海就是发配,离开上海去东北,那也就和去西伯利亚差不多了。当他们在冰天雪地中落户后,对昔日敬为神的人,越来越生出怨恨。

李夜声在火车站最后与豪爽的东北药厂厂长握手告别,高大憨厚的东北男人依依不舍地倒退着上了车,火车终于开动了。东北男子从车窗里探出身来招呼着李夜声,早点去沈阳,他看着站台上这个上海难得一见的高个子男人,心里的敬佩逼出来两眼泪花。他其实也不能明白他说的每句话,但就是觉得他说的每句话都具有权威性……

站台上的李夜声看着火车渐远,长长出了口气,不禁想着这个人简直就是天使,让他终于摆脱了上海生化这个累赘。火车吐出的浓烟很快就消散了,天空还来不及完全放蓝,又一趟火车吐着烟雾,鸣叫着进了站。李夜声感到一身轻松,但他绕过卖香烟花生的小贩向外走去,心里却有份落不到实处的忐忑,不知是良心的责备,还是灵里的预感,他回头又望了眼站台,已经是不同的列车,不同的人群了。他对自己说,多想也无益处,还是交托给主吧。

但让李如是他们都无法理解的是,仅过了半年,李夜声就在上海生化的旧址上,全部聘用聚会处的信徒又开设了一间“弟兄药厂”。他没有向任何人解释这事,当李如是和于华恩长老私下委婉地提醒他这些年生化药厂并不蒙主祝福时,他只是简单地说这次是分别为圣的,没有用主外的人。李如是本想再回应说,过去也有一个时期都是用信徒办厂,办不好才外请了不信主的管理人员,最后还是办不好。但她看了眼李夜声,心想他不可能不记得,那么“分别为圣”也就只是他的一个说法吧?他心里这样决定总是有他的原因。这样一想,她就不说什么了,并从此刻意避开了所有这些事,一心只管福音书房的工作了。

李夜声让弟兄药厂的财务,不必再清理已经关闭的上海生化厂的原帐册,而是续用以便更快地投入正常运做。同时,他又在汉口、天津、香港、上海开设药厂、印厂、布厂等等。一时之间,各地的聚会处在其他公会教会的一片衰微中,显得格外壮大红火,成了人最多、钱也最多的,架构庞大的,独立的教会系统。

聚会处的会众们非常自豪,更是视李弟兄为神人。而其他教会的牧师们却也有人不屑地认为这种运作是遵循世界的法则,依靠金钱的力量,而不是遵从属灵的原则,依靠上帝。

一九五一年下半年,全国开展了三反五反运动,清查政府官员和资本家。

五二年初,李夜声嘱咐各地教会,要切断所有的世俗事业。虽然这个嘱咐与他近年的教会策略完全相背,况且这个“切断”也十分不容易。但全国各地的聚会处对李弟兄的属灵敏锐及政治敏锐度都是绝对崇拜的,他们毫无异议地迅速执行了。

李夜声的绝对权威这次挽救了聚会处,全国各地大部分的聚会处和主要带领者,因为与私营工商业脱离得及时,而免于了被卷入三反五反。但他自己却没有那么幸运,又或者,是政府不允许他的“敏锐”得胜,他们盯住了他,而上帝却旁观着。

二月,东北药厂有人检举李夜声“盗窃国家资财”,而此人正是原上海生化厂的高级职员,也是最早将一辆老爷车捐给李弟兄的许闻达。

四月,李夜声在赴东北的途中被捕入狱。

在这一切事情的发展过程中,李如是为了维护教会,听从了王慕真和常受宜的劝导,忍辱负重,甚至要求赵心洁和廖文君一同,在恢复李夜声带领地位的通告上签了名,还当众向他道歉、和好。

之后,她果然发现李夜声对政治的敏锐和预知能力远超众人,虽然不再敬重他的私德,但对他才智的敬佩,再次让她全力帮助他完成使命。甚至在他被捕后,她预感到自己自由的时间也不多了,几乎是日夜不眠不休地抓紧时间,整理、出版李夜声的著作。

在她几乎完成了所有李夜声著作的整理,体力和精力也即将耗尽之时,五六年一月,李如是、王慕真、黄愚志、张恩荣等主要同工及长老,在同一个主日的夜晚被捕入狱。

入狱是李如是早有准备的,当她看了政府给她的,一些有关李夜声在生化厂运作中的违法行为的揭发材料时,并无太多的吃惊。她没有继续看那些贴着注释标签、划了红圈的帐簿,而是将这一切推到一边,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李夜声实在不应该介入这些世俗的事业,显然上帝既没有给他这个恩赐,也没有在这方面祝福他。

八年前,李夜声回到上海聚会处时,曾在同工和负责弟兄扩大会上说,自己办厂是为了赚钱贴补同工们。对此,李如是是相信的。当他流下眼泪,说自己如同穷寡妇,为了养活孩子而改嫁。改嫁了,孩子们却反而怪他,不认他时,李如是也流下了泪。正是那一刻强烈的感动,让她原谅了他在男女问题上的失德,她甚至自己对自己说,他毕竟是男人,他那时只是一时的青春冲动。

知道四二年内情的李如是尚且感动流泪,何况许多不知道内情的人。因着李夜声这句难得的表白,和更为难得的眼泪,整个会场中许多有钱的信徒们号啕大哭起来。他们在心中自责,是自己塞住了怜悯的心,才造成李弟兄要卷入世俗的事业,来为极度贫困的传道同工谋衣食。

再以后,全国各地聚会处的会众纷纷卷入“交出来”的热潮,许多大资本家、大地主、大银行家,都全身家地“交”了出来。聚会处一下子成了全国最有钱的教会,上海总会购建了全国最大的南阳路礼拜堂。

然而,这许多的钱,又一次让李夜声开始了全盘的运筹,向内地、香港、台湾、美国差派同工的同时,进行了大规模的置地和办厂。在这个过程中,心思缜密的李如是不是没有过一瞬对李夜声那次流泪的怀疑,但她禁止自己以这样邪恶、卑鄙的心去揣测弟兄。

此刻,她面对着这一堆材料,觉得与其毫无根据地猜测李弟兄的动机,让这个已经在狱中四年的人来承担他的失策;不如在上帝面前,自己痛悔没能凭良心说诚实的话,没能成为一个忠诚的守望者。不要说像旧约先知那样警戒上帝所立的君王,甚至连中国古代死谏的忠臣都不如……

但自己又能怎么做呢?若是四八年自己坚决不同意李夜声出来恢复执事,那就不会有之后聚会处的大复兴,就不会在解放前后拯救那么多的灵魂,特别是青年人,归向耶稣。如果自己因着他肉体的罪而将他钉死,不肯挪开墓门前的巨石,那他灵里所得的启示就无法释放出来,教会也许就会干枯……

可是灵魂的滋养都要来自这个人的口,这正常吗?当他被挪去时,为何聚会处仿佛与上帝间的通道就被堵住,断开了……虽然这是不合《圣经》的,但这却是真实。这也是当年常受宜拒绝和他们上海的同工辩论事实,而只是一个劲咄咄逼人地追问他们,李弟兄离开后,你的灵是干枯的?还是滋润的?是死的还是活的?那时,她和几位坚决反对李夜声恢复执事的长老和同工,都不得不承认四二年后,灵是干枯的,是死的。

于是,就在生命大于真实,这样一个似乎很属灵的原则下,他们让真理让了步,表面上看是让真理让步于生命,而事实上他们让真理让步于“需要”,既是聚会处团体的需要,更是自己灵性感觉的需要。李如是其实不止一次地自我剖析过,但除去个人灵性的感觉和团体的需要,信仰还剩下什么呢?一个人能够真的只是握住那只看不见的钉痕手,独自走夜路吗?

从四八年到五六年,特别是李夜声被关进监狱后的这四年中,李如是和王慕真,还有其他的几位长老,都在有意识地开始学习去摸夜空中那只看不见的手,有时似乎抓住了,有时又似乎抓住的只是自己或别人的手。他们离开李弟兄独立做出过许多极为重大的决定,甚至一般的会众都感觉不到李弟兄这些年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但在他们每一次做决定时,他们都只祷告不交谈,甚至大多是各自默默无声地祷告,避免声音和眼神泄露自己心底的不安。

……

连续的审讯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给已经六十出头的李如是造成了重创。一生与纸墨为伴的“女状元”,从来没有想到,人可以对人进行如此无需审判的,甚至是超越刑法的,创意而又随意的蹂躏与摧残。

她忍受的力量来源,从理性上,是看自己这肉体为已死的,刻意抺杀肉体中轰鸣的疼痛;而从感性上,却是在潜意识里与她所敬佩的李夜声,还有众同工们,一同受苦的心志,和一同得着天上奖赏的盼望。

她自己都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一刻自己心里情感的依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倒向李夜声,仿佛他成了自己心里可依靠的磐石。

第五天,当她被打得一只眼睛肿到看不见,血迹斑斑地倒在草席上时,她听到门外一双皮靴从容地踱进审讯室,走过来,停在她身边。她无力抬起身来,勉强睁开另一只充血的眼睛,只看得见一双精致的小牛皮鸵色靴和两个军裤的裤脚管。

然后,一张纸,从她眼前飘下来。那一瞬,她的心突然踩空了般一阵发黑,好像那不是一张纸,而是天。

天塌了!

纸上用红笔划出的是李夜声对自己私德犯罪的供述,李如是不愿去看,也无需确认自己多年前就知道的事,但这歪歪扭扭字迹中的那份“熟悉”,吸引着她,而这“熟悉”最后却像一柄刺刀,扎进了她的心,纸上的一个名字是她无法逃避的……

上海聚会处中,如徐闻音这样的外围同工和普通信徒都认为,李夜声的私德问题负责弟兄和同工至少在四二年就有耳闻,其中李如是应该最清楚,所以她不应该会“震惊”。但事实上,李如是看到“廖文君”三个字后的震惊度,远大过任何一个人。

四二年,赵心洁与李夜声的事情曝光后,李如是虽然当时并没有顾得上注意廖文君,但之后,廖文君的反常举动还是引起了她的疑惑。李如是在此之前就一直隐隐约约地感到文君心里也是喜欢李夜声的,甚至,她曾私心里认为廖文君与李夜声才是最匹配的。

从二四年初识到三四年,开朗活泼的赵心洁越来越明显地表露了自己的心意,而文静内向的廖文君就似乎是渐渐深埋了初萌的感情,但谁也没有想到李夜声娶的不是她俩中的一个,而是张惠雯。

四二年后,赵心洁回了无锡,不常来上海,解放前夕,她同意在恢复李夜声的声明上签字后,就去了美国。廖文君却一直在地方教会中没有离开,并且在李夜声恢复带领者地位后,接替赵心洁过去在福音书房的工作,帮助李如是完成了李夜声的全部著作编译。

四二年风波后,李如是心里总是忐忑慌恐,她曾和廖文君不此一次地谈过,询问她对他是否也有情,每次廖文君总是无言,摇头。虽然她否认,她还是不止一次地或推心置腹,或严词警告,让她要和他保持距离。她曾建议她觅夫结婚,遭她坚决拒绝后,就要她保证即便是在心思意念中都不可犯奸淫。而她每次都是静静地听着,低垂了头,一脸无辜的纯洁。

可是……

李如是用仅剩的这只能睁得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廖文君的名字时,最扎她心的就是她那一脸无辜的纯洁的表情。这张脸仿佛要活活地埋了她。

也许,是为了本能地求生吧,李如是开始在心里,继而在嘴里咒骂李夜声。

她想着自己最心爱的,如同亲生女儿的这两个学生,赵心洁和廖文君,就不能不仇恨这个男人。从二三年底认识李夜声到现在,他的天纵之才、启示性的洞见,他震摄人灵魂的能力,他圣洁而绝对的讲道,和他表情不多的忠厚的面容,此刻都在李如是心里成了一场看不透,散不开,含着毒素的黑雾。

我认识他吗?他究竟是圣灵充满的人,还是从邪灵得着异能的人?这些年,我跟随、服事的还是上帝吗?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从认识李夜声,不,那时还是李述先,读他的书,听他的话……自己和自己的三个学生就已经离开了上帝,她们崇拜的只是李夜声塑造在她们面前的上帝。当她努力想要去思想在遇见李夜声之前所认识的上帝时,竟是那么遥远,仿佛隔着万水千山,走不回去了……

被捕的第七天,李如是用平静而空寂的声音,向审训的人承认自己是披着宗教外衣的反革命分子。无论别人的揭发与背叛是不是违心的,李如是始终认为她的认罪并不是因肉体被折磨,她至死都坚持自己说的是实话。

那几天中,她认认真真地回头看聚会处的同工们跟随李夜声所做的事,当时他们都认为是圣灵的带引,因为在大家的心中,李弟兄就代表着上帝。如今看来却未必,那么,李如是就不得不站在一个“客观”的位置,或说是人民的立场来看这些事了。

借着“属灵”的“交出来”运动得到大量资金后,由李弟兄做的种种安排,若不是出于圣灵的带领,那事实上就是与解放的大趋势相背的。还有发动全国三万多信徒签名,为要保住聚会处在鼓岭的大批房地产,事实上也就成了如政府所说的“破坏土改运动”。

四八年,李夜声恢复他带领者的执事后,所做的一系列让李如是极为佩服的“聪明”举动,此刻都一件件浮在她脑海中,成了他反革命的铁证。而她自己正是这一切行动的主要执行者之一。

她无法忘记从四九年到五二年,李夜声与自己的几次谈话。回想起来,他是变幻莫测的,而当时她却完全将他的每次变化,都当作上帝的旨意来领受和遵行。

……

上海解放前夕,战火借着大小报纸和电台已经迫近上海,李弟兄不赞成却也没有反对常长老发动教会的弟兄姐妹祷告:求上帝伸手,阻拦解放军南下的部队,让他们如旧约《出埃及记》中埃及法老的兵马一样,沉溺于长江天堑。

那晚信徒和同工们就在不远的南阳路新会所里祷告。傍晚,李如是收拾完新印好的书刊,正要走出文德里福音书房时,李夜声突然来了。

他从结婚后就不常住在文德里,在上海他有和妻子一起住的寓所,还有一大套独自住的房子,加上生化公司办公室楼上也有他的卧房。所以很少有人了解他的行踪,即使知道他在上海,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李夜声的突然出现和突然离开都已经是李如是习惯了的,她问他,是去参加今天的祷告会吗?

他没说话,走过去在一排书架前的藤椅上坐定,然后忧心忡忡地皱着眉,来来回回地看着书架上陈列的,不太多也不算少的属灵书籍和刊物。

来不及了,我们要抓紧!

李如是知道他说的不是聚会时间来不及,但也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继续说下去。

政权易手是大势所趋,共产党对宗教的态度始终不明,未来是险峻的。

常长老他们最近都在祷告。李如是说。

祷告能改变一切吗?

李夜声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离开时,她感受到了一份很陌生的茫然。

谁能知道上帝的心意呢?但我看这事是不会改变的,解放军很快就会进入上海。我们要提早预备。

怎么预备?我们打算迁去台湾吗?你还是先走吧!

我早就让人去台湾置了地产,中间出了点问题。不过,已经解决了,常长老会带人过去的,我哪都不去。全国聚会处四、五万的信徒,都只能在这里,我自然是要和大家在一起的。

李弟兄的语气是平静的,但细听却隐着一份悲壮,也隐着一份无奈。他停了停,又接着说:

我相信,我们可以和新中国的政府达成共识。

你和他们已经有过联系了?

李如是知道李夜声是不会随便说话的,既然他提到“共识”,那一定就是已经有了某种约定。

……李夜声没有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这几天的祷告会?常长老和王慕真他们知道吗?

各有各的预备,看上帝怎么安排吧!若,若是能以长江为界,军队过不来当然更好。

李弟兄说着站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书架上的书,回头对李如是说: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抓紧吧。其他的事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这边最重要的就是加紧出版聚会处门徒培训和查经资料。列个书目,尽量多地翻译出版西方的释经和生命操练的书。这……可以为将来无光的暗夜预留光。

他说着,眉眼间已经聚起了深浓的担忧。

那晚,他俩一起拟定了要出版和翻译的书籍名录,他又一次特别提到他自己写的第一本书《属灵的人》不要再版了。当李如是问他为什么时,他还是那句话,写得太完全了,会让人以为人能自己掌握这一切。

那天晚上拟定的书目,直到五二年李夜声即将去东北时才基本编译完成。

……

五二年四月,那个春天迟迟不暖,花草和风都犹豫不决地失去了自信。李夜声又一次突然来到文德里的福音书房,他进来的时候像是夹带着一股冬天还未褪尽的寒气。

李如是和廖文君正各自低头伏案工作,抬头看到他时,他的面容一如往常的平静,只是微微有点黯黑,而她俩却都在心里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

李夜声在屋里踱着步,步速比平时略快,屋子就显得小了。当李如是在狱中回想起这一幕时,她仿佛看到了笼中的困兽。李夜声突然站定,看也没有看一眼廖文君泡好放在书桌一角的明前龙井。

出去走走。他说。

她俩一句话没有问,就跟着他出了书房,坐上停在外面的一辆轿车。

李夜声那天车开得很快,好像是一转眼就开到了郊外。

廖文君一直看着窗外。这条路她是熟悉的,这是开住苏州、无锡、南京的公路。二十五年前,正是这个男人开着车将李姐和赵心洁还有自己,这三个女人带出战乱的南京,沿着这条路开进上海,开进文德里……

十五年前,被教会除名的他,悄悄回了上海一次,离开前的一天,他打电话约她出来,然后也是沿着这条路,开出上海……今天……

廖文君望着前排的座位,右边的李姐因十分瘦小,完全被椅背档住了,而驾驶座上的李夜声,宽宽的肩背从椅背上露出一大截,头几乎要顶到了车顶。她心里就突然流了泪,畅畅快快地流。

这些天,她也多多少少地听到了许多事,知道东北那边有人揭发他,而揭发他的就是当年送他汽车,也追求过自己的那个男人。他这一去是凶多吉少。廖文君甚至幻想这车里只有他和自己,她宁愿陪着他逃亡,但她只能这么想一想,她不能说一句话,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早就注定了不能说话。

廖文君所想的,李如是当时完全不知道。她的心里也充满了离情和忧愁,但她却坚定地相信上帝在大水之上坐着掌权。李如是虽知他此去甚为凶险,但若神不许可,哪有一件事能临到神的仆人呢?

不过,她并没有一丝一毫想到,若是神许可呢?

路边远远地出现一个湖,李夜声一转方向盘,开下了公路。他沿着一条小道,将车开到湖边,沿着湖又开了几分钟,有一个亭子。他就停了车,和她俩一起下来。

廖文君走进亭子里,泪就终于从心里流出来,流到了脸上。李如是见了,心里一片空茫,她甚至突然有点希望自己也能如此流泪。

亭子是个古旧破烂的小石亭,里面没有石桌,也没有石凳。他们各自站着,廖文君站在他俩的后面,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石桌,也看到了石桌上桂花树的影子。虽然此刻天未黑,月亮还事不关己地睡着,太阳冷冷地旁观……

多年前玄武湖边的那一幕仿佛突然飘浮回来,只是,缺了赵心洁。

什么声音都没有,甚至没有一声鸟叫,或是风……静得让她俩感到窒息。

我得罪了神,也得罪了人。

李夜声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不像是对任何人说的,没有痛悔的颤栗,只是一句简单的陈述句。

……

2、

李如是和王慕真被捕十五天后,廖文君被要求去了上海南京西路铜仁路口,参观李夜声反革命集团罪证展览会。

展览会已经开了五天。廖文君这些天一直住在父母家,父亲廖一天去世后,她就搬来陪伴继母,反而是继母的亲生儿子廖英君近来很少回家,又向她要了钥匙,常独自住在奶奶留下的老房子里。

廖文君原来心脏就有毛病,这几年更是时好时坏,常隐隐作痛。她已经知道李夜声的那张自白书上有自己的名字,她甚至没有和别人一样,去在乎这页纸是不是李本人写的。

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压在她心上的羞耻感,此刻却脱落了。她觉得上帝终于回应了她的祷告,让这事可以了断。当私情和行淫的细节都曝露在光下时,她终于被外在的强力带到了神的面前。

这些年,她一直在教会中服事,但却无法赤露敞开地,带着自己破败的罪的本相到上帝面前。没有人知道李夜声和自己的关系,但正因为没有人知道,就使他们像被困在树丛后的亚当和夏娃一样,虽然听得见上帝的声音,却走不出来。

这么多年,作为几万信徒的带领者,作为一个首先在中国开始擘饼聚会的人,李夜声一直不肯领饼和杯。他用这个举动来公示自己是个在罪里的人,是个无法带着自己的本相,来领受耶稣宝血洁净的人。而廖文君却没有这个勇气来做这种公开的表示,因为她知道,聚会处没有人敢去问李弟兄不领饼杯的缘故,却一定会追问她,特别是李如是。

她有勇气说出这一切吗?若只是她自己,她是乐于认这个罪的,她不愿意这个过犯,这段私情,在心里发酵成窒息生命的瘴气。但是为了他,她什么都不能说,她只能是被动地等他的行动。

对李弟兄不领饼杯的事,会众并不知情,同工们也认为他是为了生化厂的事自责。而知情的几个长老却以为他是对赵心洁心有愧意,可赵心洁已经去了美国,他们已经不可能有实质的犯罪,因此大家反而感动于李弟兄律己之严。

即便是李如是,这几年也曾私下感叹李弟兄实在是个“灵里”认真的人,不肯随意吃喝自己的罪。廖文君无法像李夜声一样活在人群外,她就这么活在他们中间,听着种种的议论,却一声不能言。

每次李夜声要带领特别聚会时,他都会写信来向她表示认罪。他的认罪仿佛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自己,但她一丝一毫也不怨恨他。虽然他们间的第一次是他主动,甚至是用了一点强的,但她从来不认为是他强奸了自己。廖文君深知自己是爱他的,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甚至灵魂都是多么愿与他合而为一。她起初对他的拒绝,只是为了他的妻子,还有赵心洁。

廖文君从他的字里行间,每次都真切地看见他的挣扎,这个无比睿智、能力超群的男人,仿佛是匹被铁链缠锁的天马,在泥泞与荆棘中挣扎得满是伤痕和血污。她痛苦地想到这铁链竟然就是自己,或者说是他对她的依恋,她每次收到他的忏悔信,都等于是收到了一封沾着泥也沾着血的“情书”。

她想帮这个在她心中如参孙般的大力神斩断铁链,她甚至想向李姐说出一切。她很清楚,只有将一切曝露在光中,黑暗的权势才会消失,他和自己才能得救,但她的性格让她只能是被动地等待。李夜声始终没有向教会公开自己与廖文君的私情和淫乱的罪,因为没有公开,他俩就仍有许多见面的机会,身心灵就都加倍地受到诱惑和折磨……

现在好了,他进了监狱,他们的事公开了。

当廖文君被带到铜仁路时,所有的人都在看她,都在窃窃私语。原先曾在文德里聚会的信徒们,大都十分敬重这位话不多,温柔、善良的姐妹。他们知道她心脏不好,他们觉得她是无法经历这事的,因为展览会的内容夸大而污秽,就是那张写了她名字的纸上,也写了许多别的让人无法相信李夜声做过的丑事。

廖文君没有晕倒,也没有崩溃地哭泣。她难得地没有低垂着头,而是让一张月亮般素净、姣好的脸面对着前方。但她的目光却什么都没看,穿越了一切的人和物,盯着一个未知的地方。

她缓缓地,一步步地,穿过展厅。但她被带她来的人示意停下,那人让她看桌上堆集的五十多本“淫秽”书,有的书故意翻开封面,上面有李夜声的签名,不过签名一看就都是新的,笔迹和钢笔水的颜色一模一样。

当廖文君走到一架小型电影拍摄机旁,看着一条条底片时,周围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息。他们希望她否认、抗议,他们希望她说这影片里的人,既不是她,也不是赵心洁,因为李如是已经抓起来了,现在只有她最清楚自己和赵心洁的身体,当然,她应该也清楚他的身体。

廖文君看了一会,就走过去,没有否认,没有抗议,她只是走过去,甚至与刚才的步态和神情都一样。

……

多年后有人问她为何那么坚强,她说,自己不是坚强,只是不想死在那里。

她自己也曾一遍遍地回想那天,从展览会中李夜声的罪证中“经过”时,从李如是死寂的声音和王慕真哭泣的声音中经过时,究竟自己在想什么?她发现当时自己什么都没想,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心脏不好,我要慢慢走。她发现自己的心,对那一切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

后来公安局、宗教局和教会的人,都曾经来找过廖文君,要问她与李夜声之间的淫乱,她都没有反抗,而是平静地,将往事一一述说出来。她甚至没有开口否认那部祼体影片中的人是自己,虽然那个女人面目模糊,男人也没有头部。而她唯一否认的就是李夜声自己供述的当初强奸了她,她轻声地说不是强奸,但没有人在乎这一点。

廖文君承认了与李夜声的淫乱,她的认罪是在安全环境中,而不是在狱中被逼迫的。于是,她的认罪就仿佛是帮政府的一大堆真假控罪落了实。她的承认也就成了压倒众人信念的最后一根稻草。许多想维护李弟兄的人,许多因李弟兄这个“神人”的倒下而失去信仰的人,都把罪责聚到了这个弱女子的“承认”上。

廖文君无法得到人们的原谅,她被许多爱教会爱李弟兄的人憎恨,他们不仅停止了她在教会中服事和擘饼的资格,而且传说她和赵心洁是地下共产党员,是被派到教会中来,用美人计打垮李弟兄、打垮聚会处。

李夜声反革命集团罪证展览会的最后一天,赵心洁用了各种办法从美国转道香港回到了上海。她回来的本意是要与李姐、慕真姐和文君在一起。她去了南阳路,但她们都不在教会,她没有见到她们却听到了种种传言。她沿着南阳路走向哈同路的文德里,哈同路早就改名为铜仁路了,但文德里教会的人和住在那一带的老居民依然称旧路名,在快到哈同路口时她加快了脚步,想略过交叉口的展览会,先去文德里找教会的同工们,但她没能越过,那个展览厅好像一个充满了吸力的黑洞,把她吸了进去……她听见了李如是和王慕真的认罪,她看见了廖文君的名字……

那天,赵心洁出了展览会就去了廖文君住的地方,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所有的羞耻、不理解、震惊、愤恨,竟然都集中地射向了这个与自己同龄,亲如姐妹的文君身上。她分不清是因为她骗了她,还是她得了他的爱,或者只是因为这几个人中只有她在监狱外,可以被她找到……

总之,她找到了她,一言不发,将所有的愤怒和委屈打在了她的脸上。廖文君的嘴角流出了血,她却不觉得痛,甚至平静地将一只断碎的牙,借了半口血,吞下去。

赵心洁却像是自己承受了这个大耳光,母狼般地嚎叫着,双臂护着头,弯下身子跪在了地上。

赵心洁疯了。

第二天醒来时,她什么都不记得。一直灿烂地笑着,闹着要人带她出去玩。然而只要一到夜晚,她就开始像受伤的母狼般,令人心惊地哭嚎。

最后,廖文君把她送进了上海西南郊区的精神病院。这个疗养院早期是由慈善家陆伯鸿集资建设的,占地约一百亩,原先属于教会管理,是当时远东最大、设备最完善的精神科专科医院。

廖文君安置好赵心洁后,当她离开时,望着赵心洁在草地上向她挥了挥手,就转身去追逐蝴蝶的身影,不禁心生羡慕。但这羡慕立刻就被这几夜心惊的哭嚎声赶走了……

她望着高高的天说,你都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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