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叛教者

第二部、献身者

生长于贫寒家庭的李如是,毕业自武昌第一女子师范大学,一九一七年成为南京女子师范学校的校监。当时在该校任音乐教师的,就是中国教会史中著名的“暗室之后”蔡苏娟。二十七岁的音乐老师带领二百名女学生中的七十二名归信了耶稣基督,这让学生家长强烈不满,引起沪宁一带报刊媒体的关注。

当时二十三岁的李如是在上海《申报》上看到这条消息,曾以手击案喊道,就是全世界都转向基督教,唯有我永不信。她出任校监的主要职责就是要将学校非基督化,她到校不久,蔡苏娟辞职离校。

瘦小睿智的才女李如是以最为严厉的手段,对待女子师范学校的七十二名基督徒学生,烧毁了从她们宿舍中搜出的三十七本《圣经》,但这些女学生们却迫切地为这个不苟言笑,脸上线条如刀刻一般的年轻女校监祷告。

第二年,李如是因着蔡苏娟的谊母——美北长老会的女传教士玛丽小姐,而接受福音,归信了基督。之后,饱读诗书、文才过人的她不仅担任了著名的教会刊物《灵光报》的主编,并任教于贾院长主持的金陵女子神学院,成为一个全时间事奉的女传道人。

李如是一生的主要同工就是她曾经逼迫过的基督徒学生,王慕真、廖文君、赵心洁。

这四位才女二位死于狱中,二位沉没于“人言”中,她们或成为史实之痛,或随岁月悄逝,或疯癫孤绝,或沉默终老,无不与那个人有关。

她们与他的初遇就在一九二四年的南京。

金陵的月光

1、

南京市中心地带的大锏银巷掩在葱茏的树荫下,石板路缝隙中探出的一丛丛嫩绿,被女学生的布鞋底子踩得颜色渐深了,春之萌动终于老成了宁静。不过,若是静静地站住,吸一口古城巷子里湿漉漉的气息,你仍会感受到一种强劲的暗流涌动。

这里是金陵女子神学院的所在地,一幢二层小楼是《灵光报》的编辑部,楼下是会客厅和编辑部,编辑部不过是间不大的屋子,里面照例堆满了书刊和纸稿。进门处有个脸盆架子,一只白底淡紫花纹的搪瓷脸盆,一块淡黄有点透明的肥皂。在当时,这些东西并不是普通人家常见的,加上架子上搭着的一块同样白底紫花的毛巾,就显出了主人低调中的不俗与精致来。

在这里工作的三位女士就是李如是和她的两个女学生,廖文君和赵心洁。她们三人就住在楼上,楼上有三间房,一间李如是住,廖文君和赵心洁两人共一间卧房,还有一间是客房。

李如是站在客房的窗边,她回头又一遍仔细看了看这间不大的屋子,屋子里一切都收拾好了。床上铺了略厚的褥子,灰白细格的全棉床单还是玛丽送她的,棉被是在江北乡下特制加长的。

她的眼睛停在门边的衣帽架上,想着他的长衫挂上去会拖到哪里,不由地嘴角露出一丝慈怜的笑意。他的个子真是高!

从二十五岁献身做传道人起,李如是把自己嫁给了耶稣,立志守独身。这对于聪慧睿智、才学品德过人,同时又性格严谨的她来说并不难,世上的男子并没有能进入她心里的。

一九二二年底,应海军军官王君的邀请,李如是去福州开复兴布道会。瘦小个子的她站在讲台上灵力十足,她的信心和智慧的言语,让她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发光体,使人注意不到她肉体小小的存在。

那时的福州已经有了第一个擘饼纪念主耶稣的聚会,就在王君的家里。起初只有四个人,就是王君和他的太太,还有李述先和他的母亲。后来又增加了几个年轻人,这些人就成了李如是复兴布道会的同工。

这些年轻人被李如是的讲道点燃了,她并没有用高深的学问来讲解《圣经》,而是用充满智慧的激情讲述着救主耶稣。救恩的道理被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剖开,发着光,带着能力,那么直接地冲出来,扎进听道者的心里。他们仿佛突然云开雾散般看见了主,得着了救恩的确据,于是兴奋地到街头邀人来聚会,就像是《圣经》里耶稣有关天国盛宴的比喻。国王的宴席已经备好,来客却不多,于是就派仆人到街上拉人来赴宴,哪怕是瞎子、瘸子或乞丐。

其实,这个世界,谁又不是心灵的瞎子,行动的瘸子?谁又不是爱与生命的乞丐呢?一个月中,听道受感动的人达到几百个,许多男女学生认罪悔改,福州城被大大地震动了。

春节前夕,李如是离开了福州,圣灵的火却继续燃烧着,聚会的人数越来越多。于是,王君、李述先等人就租用了仓山十二间排的一个二层小楼房开始聚会,起初的名称采用了“基督徒会堂”。李述先那段时间就和同学住在里面,他们的卧室在二楼。一楼进门是个不大的小客厅,再向里就是一个过道和厨房,客厅和过道相连可以坐不少人,靠一侧边的木楼梯上常常也会坐着来聚会的人。

只有步行十几分钟的路程,就是李家豪华的住宅,李述先却不愿回去,宁愿住在这个狭小的房子里,每天步行去三一学院上学和放学回来时,他都一路尽力向人传福音。

福州之行回来后,对火热的复兴情景李如是讲述的并不多,她向廖文君和赵心洁讲得最多的是那个人——李述先。

二十一岁的李述先当时还是三一学院的学生,他的个子很高,典型的中国人面孔,椭圆的脸上显出中庸的线条,一双略长的单眼皮微微有点浮肿,似乎在有意遮掩过于深邃的目光。二十一岁的他看起来实在是太过成熟了,过于宽大的额头让他青春的头发显得不够浓密,额头下极为端正挺直的鼻子加上一对褔建人的厚唇,使得原本中庸的脸型透出了掩饰不了的执拗。

李如是在这位比自己小九岁的人身上,看到了忠厚中的棱角和犀利的锋芒。她和他谈话并不多,但他偶尔说的几句话都被她有意无意地记在了心里,并反复思想。他的话是不合传统的,仿佛有棱有角的大石块,在溪流中一会儿卡住了滚不动,一会儿急速地撞向前去。但他的话诚恳而认真,认真得可以吓醒那些惯性中昏昏欲睡的人,或是已经睡了多时的人。吓醒了,就楞在这话面前,像是面对着刀尖。只是若能再醒些,平静了惊恐,就会感叹这刀锋般智慧的灵光了,可惜的是许多人没能再醒些,于是就只能停留在惊恐和愤怒中。

李如是这位锦心绣肠的女才子,对智慧是何等地敏锐,从第一次见到李述先起,这个年轻人若有所思的双眸就吸引了她,她感到他是不会随便接受任何一句未经他自己思考过的话的。在他还略显粗粝,甚至有点奇异的陈述中,她看到了他对《圣经》,对属灵的事,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超越知性的认识。

在其后的日子中,每当她思想他的话,她就能感到他仿佛能伸手摸到这位看不见的神,这种感觉让她开始不满足于过去习惯了的读经和灵修的方式。虽然,李如是的带领者贾玉铭以灵修学著称,她自己也在祷告上狠下过功夫,还写了一本极具震撼力的《祈祷的发源》,但自从见了李述先,她就开始有了一丝对自己的犹豫。

让李如是如此欣赏的李述先却并未能得到福州同道中人的欣赏。从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中,李如是得知福州复兴不久,那群热烈爱主的年轻人就有了磨擦。

李述先对主是极热心的,他组织这些“受教育的”少年人和青年学生,在学校放假的时候,去一个个村镇找人交谈、传福音。他们在冷清、荒废的村镇教堂里席地而卧,一边安排二十四小时轮流守望的“不停的祷告”,一边穿过大街小巷,请村里人来参加福音聚会。

但他对不公平却是不能忍耐的。就在这班年轻人服事的最高潮,有十八个青年学生在河里受洗,公开见证他们与基督的联合,但随后他们几个主要的带领者之间的矛盾却也公开化了。那段时间,听说李述先常去他的属灵母亲、传教士和受恩处鸣不平,和受恩却不支持他,反而严厉地要他顺服。

虽然这几个年轻的带领者之间有争议有磨擦,但福音的火仍燃得很旺。

到了第二年,因是否要按立牧师的事,李述先与年长于他的王君等人又起了争执,甚至彼此无法交谈。那时,福州城里掀起了反基督教的热潮,西方公会的差会系统希望学生们的传福音、做见证不要那么强烈、高调,他们希望恢复过去的平和,开始插手想来平衡和管理由学生们自发形成的“基督徒会堂”。

西方差会当然首先看中了王君和另一位退役的海军军官,他们觉得这种受过西式高等教育的青年才俊,理当“纳入”差会的体制中来服事上帝。

李述先坚决反对他们自己建立的教会受西方差会的影响,加上他又一直反对随从西方教会留下的传统,而要将每一项传统都与《圣经》来核对,丢弃他自己认为不准确、不合乎《圣经》的教训和实行,而恢复他认为准确的、合乎《圣经》的。特别是他反对西方公会的宗派,坚持一个地方只有一个教会,不分宗派……这一切不仅让西方差会的宣教士们头疼,也让尊重西方教会传统路线的王君等人无法继续与他同工。

好在这时贾玉铭牧师向李述先发出了邀请,邀请他来南京任《灵光报》的编辑助理。这其中当然有着主编李如是的努力,但她也一直在担心这个反对公会的年轻人会不会接受这个邀请,毕竟《灵光报》、贾牧师和自己都属于西方教会的差会系统。

2、

他会来吗?

从门外进来的是赵心洁,跟在她身后的是廖文君,这两个人的性格、长相都是截然不同的。

十六岁的赵心洁长着一对像是画上去的浓浓的剑眉,双眉下的眼睛又亮又圆。红润的嘴唇可爱地微微上翘,像极了无锡的水蜜桃,只是这只水蜜桃从来就没有安静的时候,不是唱就是笑,叽叽喳喳地说话,叽叽喳喳地祷告。

赵心洁是南京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是家里的独生女,即便信了耶稣,老爷太太也没舍得管教过她。于是,她便像是长不大的孩子般一味地天真善良着。即便是严厉的李如是,面对这个学生,心里也会生出一片明亮来,想想耶稣说人若不回到小孩子模样就不能进天国,这实在是真的。

李如是甚至觉得赵心洁这样的好女孩儿,是可以让“聪明”和“成熟”羞愧的,她是彻彻底底地一片光明,心思里没有一点影子,天国里应该都是这样的人才好吧?

而另一个学生廖文君却是个林黛玉似的人物。虽然穿着上白下黑的学生服,或是素净的宽身旗袍,感觉还是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人。她只比赵心洁大两岁,但眉眼间却似有似无地总带了一丝忧虑,甚至是一丝怯弱。可是与她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这个弱女子内心中有着一种她自己也许都不知道的坚韧,是易弯却难折的。但即便如此,李如是仍是格外地心疼她,总想护着她。

会吧!应该这两天就会到。李如是回答着,心里突然有了种很肯定的感觉。

我们下午去码头接接看吧?下午有船从马尾来呢!赵心洁欢快的提议说。

哪就那么巧啊,再说,贾院长会派人去接的。廖文君侧靠在门框上,微低着头说。

今天正好天晴嘛,南京的梅雨天实在是要闷死人的,正好去江边散散心啊!李姐,你说好不好吗?

赵心洁撒娇地跑过去拉起了李如是的手,她的头伸向窗外,急切地看着,好像是要看看那个人会不会突然从弄堂口走进来。

呵,你那么急着见他?李如是一边向门外走,一边开玩笑地说。你自己去接吧,看你能不能认得出来。

赵心洁一边跟着她下楼,一边说。我就是自己一个人去也一定能认出他来,这一年,听你说他的事,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我倒觉得早就认识了他似的。再说,他不是特别高吗?

难道一条船几百个客人倒没几个是高个的?这么巴巴地赶了去,又不知道哪班船……总是……廖文君落后了几步跟着她们,嘴里嘀咕着,却还是顿了顿,把“有点奇怪”四个字吞了下去。

她们三人锁了门走到巷子里时,赵心洁嘴里哼唱起一首歌来。

主爱长阔高深,实在不能推测;

不然像我这样罪人,怎能满被恩泽。

我主出了重价,买我回来归他;

我今愿意背十字架,一路忠心效法。

我今撇下一切,为要得着基督;

生也死也想都不屑,有何使我回顾?

亲友、欲好、金银,于我夫复何用?

恩主为我变作苦贫,我今为主亦穷。

我爱我的救主,我求他的称是;

为他之故安逸变苦,利益变为损失!

……

这首歌写得真好,我怎么没听过,在我们的诗歌本里吗?

廖文君被歌词中极诚恳的“绝对”所震动,心里不由地涌出同感一灵的激动来,心想这么好的赞美诗是谁写的?又是哪一位译的?自己帮助贾院长整理过公会的赞美诗,这首歌的曲调有点熟,但这么好的歌词怎么会没有印象呢?

这是中国人写的词!赵心洁停下了歌声,故意只说了半句。李如是也没有搭腔,她的心也不由地沉浸在歌中。

中国人写的?谁啊?

呵呵,就是你要去接的人啊!

哦,真感人……是那个人信主时写得吧?听说他信主挺不容易的呢,难怪对主的救恩那么有感情。廖文君心里也不由地对见到那个人充满了期待,她希望能听他讲讲他所认识的救恩。

你错了!我听说这不是他信主时写的,而是前年他决心为主放下过去对一个小姐的爱恋而写的。赵心洁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她这一年中已经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到了那个人种种的事情。

……

廖文君听了,却没有如赵心洁期望的那样继续问下去,赵心洁就只好自己继续讲。

没想到吧?这是一首情歌……

这哪算什么情歌,这是一首舍下一切跟随耶稣的灵歌。李如是纠正道,她转过头去时不由地皱了皱眉,只是赵心洁并未注意到。

就算不是情歌,也可见那个人是个多情的。你看他对他喜欢的女子有多深情啊!他若不是视她为至宝,不是觉得放弃这段感情就如同放弃整个世界,他怎么能因此写出这样的词?

……

她们三人都没有再多说话。赵心洁继续哼唱着,李如是和廖文君继续听着。歌声湿湿地凉凉地渗入她俩的心里,“我主出了重价,买我回来归他;我今愿意背十字架,一路忠心效法。”这句话仿佛脱离了那个人,从她们自己的心里一点点地发出芽来,迅速地长大,胀痛了她们的心,心酸酸地百感交集。

3、

船刚过镇江,船上的旅客早已经不耐烦了多日水上的航行,特别是底舱的人,早早地就有人扛了大包小包,来到一侧的甲板上等着下船。船上的服务员就吆喝着赶他们进舱,说这样挤在一边,船不平衡,危险。但并没人理睬这种警告,这些人中许多是跑单帮做小生意的人,常年都是在这条水路上跑的,知道这船翻不了。

李述先一边向船尾的甲板上走,一边想着自己倒是不急,船上的日子让他难得地可以静一静,想点东西、写点东西。其实更重要的是静一静,独自一人时,他才好默默地伤感一番,独自在主面前的伤怀有时是一种极有效的疗伤,但对他来说,这种疗伤一方面极为需要,一方面却极为奢侈。

四年前,四月未的一个晚上,李述先无法忘怀那个夜晚,好像那个夜晚是独属于神和他的。就在那个晚上,他独自在自己的小屋里接受了耶稣基督,并真正将自己全然献给他。那个夜晚,在那间屋子里,耶稣真实得可见可听可以触摸,他也第一次体会一种像女孩子嫁人般的委身。那一天是特别的,他以为从此以后的信仰都应该是这般甜蜜的、感性的、全然的、轻省的,也是只关系到自己与神之间的。

但从第二天开始似乎就不是这样的,每一天都无法预料,每一天都是新的经验。他的生命像是突然进入了一个压缩器,启示、恩赐、见的人、遇的事、能力与纷争、火热与冷淡,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浓缩地挤压着他。但他还是竭力保持着自己里面的空寂,他需要在空寂中感受自己的真实,也感受上帝的真实。他觉得心里面是不能拥挤的,心里面若拥挤了,甚至是只要多一二个人影,或是多一点自己的心思,就难以听到上帝的声音了。

但内心的宁静和空旷,对于一个处在各种张力中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是何等难啊!

李述先望着向东流逝的一江春水,望着两岸缓缓倒退、变小、消失的风景,想到三一书院几个最要好的同伴都有着各种心思。起初一起擘饼,常常以此来纪念耶稣基督的破碎,也表明同为肢体的几位,如今却恨不得让他离开。连三一书院的校长,一个资深的宣教士也觉得他的脑子有问题,是个会惹麻烦,会造成分裂的人。

但自己所思所想所坚持的不是很简单吗?既然我们都是信上帝,那我们要遵行的不就是上帝的话《圣经》吗?为什么要遵行一些《圣经》上没有,甚至与《圣经》相悖的传统呢?《圣经》中描述的教会并没有按立“牧师”一职,也反对分各种派别,说我们都是受洗归入基督耶稣的,为什么现在一个城市就有分门别类的各种教会,挂了各种宗派的牌子?这些西方基督教会的传统就不应该回到《圣经》被质疑和矫正?

从同伴和老师的眼里,他都看得出他们觉得他的执着是一种骄傲和狂妄,他是谁呢?不只是一个最小的小子吗?他凭什么质疑上千年的西方教会传统?中国人听的福音不就是西方各差会的宣教士带来的吗?中国教会不也是西方各宗派的公会来办的吗?他,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二十岁的,真正重生仅四年的小基督徒有什么资格质疑呢?

一个从舱里刚刚冲出来的有些年纪的妇女,挽着大包小包,腰上绣了十字花的绛红色带子系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小男孩大约只有一岁多,估计是孙儿。他们几乎要撞上他,他忙让开,还是遭了妇人的白眼,身后一个商人又用力地推开他。

李述先真不知道他们在急什么,一来船还没靠岸,二来自己站的地方根本没有上岸的口。这些人冲来撞去地,好像唯一的用处就是提醒他是个碍事的多余的人。他退到后甲板一角,在装着救生用品的黄色铁箱和甲板栏杆间,找到一个碍不着任何人的小空间立定了,继续着自己如江水般的混沌涌动的心思……

自己怎么会成了个惹麻烦、闹分裂的呢?自己分明要的就是简单,真理不应该是最简单的吗?耶稣不是教导,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吗?

但就连自己多次在属灵母亲和受恩小姐面前诉诉委屈,让她评评理,都被她严辞责备自己不顺服。还说,在主里,年幼的应该顺服年长的。他发泄自己的情绪说,如果年纪小的对,年纪大的错,难道小的还要顺服吗?她却只是笑了笑,说,你最好按照他的话去做。

可是后来发生一件事,他觉得完全是那个年长的对错不分,便再次去向和教士抗议时,她却更严厉地,甚至有点不耐烦地对他说:

难道你到了如今这个节骨眼,还是没有认识基督的生命吗?还不明白十字架的意义吗?这几个月你不停地说你自己对,说你弟兄错,但是你觉得你那种讲话的态度很“对”吗?你觉得来向我一次又一次控诉你的弟兄很“对”吗?你的对错分辨也许是正确的,但你灵里面的感觉呢?你灵里面就没有反对自己这种行为?还是你根本不在乎心里的来自基督生命的直觉,不在乎圣灵的提醒,而一味论对错?

她的话是不讲“道理”的,却碰到了他心里的痛处。他也知道自己一再争辩时,心里口里是有了血气,但这血气不正是她和他们逼出来的?在他们以“正确”的属灵态度指出他的血气时,为什么他们不肯面对一个争论的事件本身呢?

他和她之间的明亮渐渐蒙上阴影,他觉得她是为了一个正确的态度而放弃真理。难道信仰就不要论对错?真理使人得自由。为什么信仰的人不能勇敢地进入上帝话语建立的真理之自由,反而要遵行人的教会“传统”,进入人的体系?这其中所存的自保自利之心岂不是违背新教信仰?

为何人不能坚持自己从上帝而来的领受,等待上帝的归正?而要人云亦云地,在错误的地位上合一?一个同工的群体一定要思想统一吗?每个人对上帝的领受能完全一样吗?可是……事实上,自己又似乎确实造成了这群同伴的不合……

李述先和所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极为珍惜友情,特别是这些受洗归入同一个基督生命,又一同被福音点燃的年轻同伴们。起初他只是单纯地想把上帝给自己的启示分享给他们,后来他只是想和他们一起把不同的观点带到上帝的话语——《圣经》面前,来一一核实。但没有人愿意和他来讲道理,他们,同辈或是师长,都只是一味地斥责他不顺服。好像道理是无所谓的,合一和顺服才是重要的……没有人理解自己,虽然身边有许多人,却好像没有一个知道自己心的……

李述先抬起头,让微湿的酸涩的双眼迎向风,也迎向江面薄雾中迷朦的太阳。

……

你是我的安慰,我的恩主耶稣!

除你之外,在天何归?在地何所爱慕!

艰苦、反对、飘零,我今一起不理;

只求我主用你爱情,绕我灵、魂、身体。

主阿,我今求你,施恩来引导我,

立在我旁,常加我力,平安从此经过。

撒但、世俗、肉体,时常试探欺凌;

你若不加小子能力,恐将贻羞你名!

现今时候不多,使我不要下沉;

你一再来,我即唱说:哈利路亚!阿门!

……

现今时候不多,使我不要下沉;你一再来,我即唱说:哈利路亚!阿门……李述先在心中反反复复地吟唱着这最后的一句,他觉得自己的心思和灵魂都在止不住地被下沉的力量牵引着,也诱惑着。

哦,主啊,你使我不要下沉!

他看着船尾的江水被犁开又瞬间合拢,看着浑浊的水面下半明半暗的旋涡,它们似乎不算大,却旋向极深的幽暗中。但,但这幽暗,此刻对于他却有着温柔的麻醉,他仿佛看见了她的脸,童年的玩伴惠雯。从童年娃娃般的她,到少女美丽的她,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聪慧又美丽的女子。这些年,薛家不时从天津返回福州,再次相遇,让正值青春的李述先心中大大地被激动了,他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地爱慕她。

可是,虽然张伯父是个牧师,张惠雯却完全不像一个牧师家的女孩儿。她非常爱慕时尚,对穿着打扮的热情让李述先很不理解,她世俗品味的摩登和她天然的美丽一起,在他心中形成了欣赏她的阻隔,甚至是痛苦。他不敢或是不想看她,但即使不看她,她的美丽也在他的心中,就像此刻在江水下旋涡的深处。

不仅是打扮,张惠雯对世俗的成功,也有着极大的理想和野心,这些理想和野心李述先是熟悉的。四年中,他经历了种种的不易,终于放下了这条世界上的追求之路,放下了自己的执着与打算,走上全然交托给上帝,以另一种眼光看人生的道路。当他真正看清世俗的成功是何等虚幻无益时,却突然面对了她,这个自己心爱的,一心想和她共度一生的女子,正义无反顾地走在这条路上,而且显然走得很快、很顺、很兴奋。也就是说,他俩不会越走越近,只会越走越远。

那天,他晨更时,读到《诗篇》七十三篇“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没有所爱慕的”,一个声音突然问他,除我以外,你在地上真的无所爱慕吗?他惊慌地抬头,凉湿的晨雾中小树林里一片静默,但每棵树,甚至是不远处的那个小木桩子,还有近处地上可见的小草、枯叶,全都静悄悄地拿眼睛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闭上了眼睛,心里浮起的声音也是一样,除我以外,你在地上真的无所爱慕吗?他知道自己有所爱慕的。人对自己的认识是极浅的,是需要上帝一步步把我们逼到真实中去的,李述先在地上爱慕的其实还有不少,但那时的他心里只有惠雯,他也知道这一刻,上帝是向他要这个所爱。

他却说,主啊,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都行,去偏僻蛮荒的地方传福音,甚至就是去死我也愿意。

主说,现在我就要你放下这个着迷的渴慕。

他便沉默了。

于是主的声音就从晨雾中,从晨雾深处的客西马尼园传来,声音里甚至能嗅得着血的腥味。

你爱我比这更深吗?

那天,他就像被复活后的耶稣三次问“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吗”的彼得,终于敌不过耶稣的呼唤,号啕痛哭着在心里割断了情丝。二十一岁的李述先写下了这首歌:

主爱长阔高深,实在不能推测;

不然像我这样罪人,怎能满被恩泽。

……

我今撇下一切,为要得着基督;

生也死也想都不屑,有何使我回顾?

……

你是我的安慰,我的恩主耶稣!

除你之外,在天何归?在地何所爱慕!

……

在心思中脱离了自己的恋慕后,他是轻松的,但这轻松中总有着一份填不满也抺不去的寂寞……

而这爱情的寂寞与被同伴孤立甚至弃绝的寂寞一起,挤压着他、淹没着他,也几乎要消融掉他。有时他会对自己说,寂寞正可以为自己与上帝独处造间密室,但更多时候,他在这个密室中,一边被动地尝到了甜蜜,一边仍不由自主地渴望着同路人。

船速减慢,可能是快要到岸了,船尾的水浪反聚过来,又很快地荡开,迅速地远去……船后,不能完全平复的江水在老了的春光中严严地抑制着波动,江鸥却自由地鸣叫着起伏纵横地飞翔。

两岸的景致早已有了市镇的面目,人声却还没有从岸上传来。船过栖霞,也没有听见钟声。其实,大白天,人是听不到钟声的。

南京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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