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叛教者

少女

5、

那场首演,徐闻音的风头远远在女主角之上,一来她本身演技就好又极认真,二来时尚衣裙一套又一套,且合景合情地完全衬出了她的美。不过戏却有点变了味,这个不关心民族存亡,不问政治不问世事的小姐,并不像她贪婪的接收大员父亲般让人憎恨,反倒演成了一派天真娇憨样。连在侧幕看着的吴一丹也有一瞬,眼里放了光,心里动了情,暗叹她实在是美丽纯真。

闻音上下台间,甚至就是在台上,眼睛的余光也一直时不时地扫过吴一丹,当她看见了自己期待已久的肯定后,戏就演得更好了,整个人都在台上绽放着。不过,谢幕时前五排的欢声雷动,特别是政界要员送来的大花篮,让茶色玻璃镜片后的目光突然凝固成了黑夜。

散场后,闻音没有跟父亲去吃宵夜,也没跟六姑母回家。祖母姑姑们是不愿来这种场合的,不过这次也让最年轻的六姑母做了代表,算是给足了她首次登台的面子。六姑母来了,自然也带来絮絮叨叨的说教,什么要远离世俗啊,谨守己心啊,切勿骄傲浮燥啊,等等。闻音微笑着听,心不在焉地答应,好言推托着让六姑母先走了。她不住地想捕捉那茶色玻璃镜片后的目光,她期待着里面的赞赏。可是,吴一丹莫名其妙地忙着,进进出出地和每一个人打招呼,和每一个演员握手,却就是不让她捉住自己的目光。直到最后,她站在剧院门口等着他出来,他的目光不得不对着她时,那里面只是两孔深深的漆黑。

吴老师,我演得……闻音不甘心,但她又问不出那个“好”字。

你,你实在太出色了!

那两孔漆黑中射出的是冷冷的嘲讽,这蓝火焰般的箭头后面,却拖着混杂纷乱,纠缠着各种毛色的羽毛,像是两道带着焦污浊臭的浓烟。

徐闻音本能地躲避了一下眼神,正好遇到吴一丹斜后方的廖英君,不由地一跌,她惊慌的目光像是跌进了后者的安定中。

你简直成了让人羡慕的主角……

可是,我,我努力了,我是按照角色演的。

闻音倔强地低着头,顶住压在她白皙纤细后颈上的审判,她的声音虽然仍是细小的,却用一种平静来表达了不满与反抗。

颈背的压力突然撤去,吴一丹收回了他的目光,他从她身边走过去时,扔下一句残酷的话。

是,你演得很好!出色的本色演员。

爱多亚路在夜色里泛着平平静静的光,闻音没有抬头也知道今夜月亮是好的。

一星二星暗红色的灯,不知从哪个楼顶倒映下来,像是夜海里的渔船。再看,暗红的灯就密了起来,星星点点地布满了爱多亚宽宽的路面,像是浮在漆黑的水面上。闻音突然就极疲惫,像是一条鱼面对着层层密布的天罗地网,绝望地停止了游动。她抱着双肩蹲下来,将头埋在环抱的臂间哭了起来。

廖英君一直跟在她身后,见她蹲下,他就站在旁边,也不贴近。

廖英君是大学者廖一天的儿子,他是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的高才生。姐姐廖文君比他大了十九岁,是廖一天前妻的女儿。她一生都不曾称呼比她仅大十岁的廖太太为母亲,但她是个极柔顺、安静的女儿,她对继母的孝顺一点不比亲女儿少。廖文君的后半生都是与继母同住的,她俩都是安安静静的美人,住在茂名路的一幢小洋楼里,形同姊妹。最后也是廖文君为她继母送的终,那时弟弟廖一天在香港却不能回来。

廖文君少女时代曾是上海著名的教会学校——中西女中的校花,毕业后却没有留在上海,而是去了位于南京的金陵女子神学院,并在那里认识了对她一生影响甚巨的老师李如是。之后,南京军事政变,她随着李如是回到上海,却没有回家,而是住进了文德里,并在那里参与了地方教会在上海的第一次擘饼聚会。

当有一天,从小带大她的祖母,终于走进文德里时,她们祖孙才拥抱、相泣,祖母竟然完全不知道孙女就是在上海名声渐盛的聚会处的发起同工之一,这时的廖文君已经与中西女中的校花判若二人。她只随祖母回家住了一周,就又回到了文德里。

弟弟廖英君出生在美国,廖一天携妻在美国耶鲁大学访学时生下了他,十四岁才回到上海,他随父母去圣公会聚会。他是简单而明朗的,信仰对于他也是简单而明朗的,没有一丝皱折。

廖家姐弟并不常见面,彼此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思想观念都不一样,虽然有着同样的基督教信仰,却也难以对话。即便有时全家在一起祷告或查经,敬虔的祖母与姐姐也总是让他感到莫名的自惭和羞愧,哪怕只是一个谢饭祷告,也好像能定他的罪。定他什么罪呢?他想想应该没有,再想想,就多了。不敬虔?不能攻克己身,叫身服我?心思里“世界”没死?感觉中“肉体”没亡?……

廖英君的父母一定也有这种感觉,因为每次祖母带着姐姐来过后,他们都会沉闷一阵,然后似乎是三人一起长长地吐出口气后,家,才活了过来。

6、

徐闻音站起来时,廖英君跨前了一步,两人的影子倒映在泛着月光的马路上,很登对,很好看,他们看着这双影儿,诧异地发现自己实际上比心里感觉到的还要年轻得多。那年徐闻音十六岁,廖英君十九岁。

他们并肩向前走去,暗红灯影形成的天罗地网都被英君的一双细长笔直的腿剪碎了。红影血丝般一缕缕细碎地散开,散入黑沉沉的水里。

为什么他这样对我?

听说他是共产党。

共产党?你怎么知道?

他一来就和我谈过,没明着说,暗示的。……他和许多人谈过。

那他为什么没来和我谈,我不反感共产党,他们挺好的,真抗日,不贪污。为什么不找我?

因为你爸吧?我听说他跟别的团员讲要离你远点,说你父亲政治关系太复杂。

我爸有什么政治关系?他根本不懂什么政治!他连报纸都很少看。

你爸认识那么多人,你看今天前几排坐的,许多都是我们这个戏骂的人。还有国民党政要送来花蓝,你……你想,也难怪他生气。

那些都是我爸的病人,共产党、国民党不是都会生病吗?这和政治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们排这个戏不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而反省自己吗?他们看着,还有雅量鼓掌,再说,也没像我们想的那样,会把我们抓起来,送进监狱什么的……这么看,我爸这些关系不也是保护了大家?

唉,我也说不清。听说吴导和几个团员把准备进看守所的小包裹都准备好了,一直放在后台呢。

他们真就那么想进监狱?才刚刚首演,排了那么久,难道只打算演一场?

廖英君借着月光偷偷看了眼身边素衣的闻音,望着她清澈的眸子像是两颗遥远的星星,美丽却彷徨,十九岁的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张开双臂保护点什么。

闻音,我俩都是基督徒。其实,《圣经》上说我们在地上过的都是客旅的人生,连我们这个人,这个肉体也不过是帐篷,何况政治,又何况别人对我们的论断呢?别管这些了,这个党那个派的,还不是打来打去,骂来骂去,我们也弄不清……还是好好信主、传福音、救灵魂吧!救灵魂才是最重要的,其它都会过去的。

那你怎么还来?你不是公会的吗?

我?……廖英君看着空茫茫的街道,志气满满的心里也不由地飘来一丝空茫感,但他挥了挥手,赶走了这缕云影,坚定地说:基督徒理当追求公义!只是……最近许多事让我发现这世上确实没有公义,社会远比我们青年看到的复杂,人性是坏到极处的。

廖英君不由地想到这些日子父亲客厅里的各种客人们,想到他偶尔有意无意中听到的高谈与低语,心不由地沉了又沉。

可我们是活生生的,我们还年轻,躲进小楼成一统?

闻音说着,目光扫到街景,发现他们正走到哈同路口,这个路口她太熟悉了,虽然有几年不来,但她的目光沿着这路口转进去,似乎就看到了文德里的那扇门,看到了那些蒙着黑丝线网帽的花白头发,听到了那节奏优美却过于平稳的赞美诗。那里是温暖的,是安全的,圣洁的……但自己想回去吗?自己的青春刚开始,就算过完了?

我不想回去!她不由地脱口而出。

啊?

没等廖英君问她什么意思,她就急急地用最坚定的语气说。

民族兴亡,匹夫有责。我可以不爱自己,但我是青年,青年怎么能不爱国?

她往哈同路方向上瞥了一眼,这一眼她自己也说不清是鄙夷?是断绝?还是不舍?仿佛为了抛开什么,她在夜风里使劲把两条垂在胸前的麻花辫甩到身后,转身对着廖英君说。不管怎样,我是要爱国的!

我,我又没说不爱国……爱国和爱神并不矛盾啊。我们明天去上海青年会吧,那里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信主的年轻人,他们为穷学生捐寒衣,帮助那些东北流亡过来,一时又回不去的人。他们还把自己和家中不用的东西拿出来义卖,捐给红十字会。神就是爱,《圣经》教导我们的也是爱,国家也不是一个空概念,也是一个个人组成的,我们用爱人的方法爱国不是很好吗?也,也免得去碰……

他们聊着,开始为明天激动起来。

那晚,他俩很快乐地分开了,徐闻音的快乐是为了对爱国的憧憬,而廖英君的快乐却是为了对爱情的憧憬。

7、

虽然有了两个女人分别为他生下的二儿一女,但徐荣安的心始终在大女儿闻音身上,可是她与他之间总是隔着。她的礼貌、她的乖顺、她的节制、甚至是她在他面前总是低垂的眉目,都轻轻松松地就让他失去了拥抱她的勇气。当然,这里面必然还有母亲、前妻和姐姐妹妹们,但他一丝一毫也不想去想她们。他是个极孝顺的儿子,他是个很不错的哥哥或弟弟,他甚至也做成了一个好父亲,一个成功的男人,但她们,包括他的前妻,对这些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搁在那里,像是放在阁楼上的一件用不着又不能少的旧家具。

徐荣安知道她们要什么,可他就是不愿去文德里,他觉得正是文德里让他失去了她们。

徐荣安从“俄艺剧场”回来时满面春光,他觉得刚才台上的女儿太美了,太有才了,太给他撑面子了。汽车经过哈同路口时,他第一次没了压抑感,他不再觉得自己是迟早要灰头土脸回去的“浪子”了,至少,女儿闻音和他一起在“外面”。

后座的老婆声音幽幽地说,格次真花了不少钱,侬弄得好像只有一个女儿。

侬懂唦?上海滩最要紧的就是面子!侬拿得出手?女儿帮阿拉撑台面还不好?小家子气!

徐荣安在这个女人面前是可以大声大气的。母亲、姐妹和前妻,她们都不用靠他,她却是只能靠他的。她们都有个文德里,她是什么都没有的。讲起来,她也是有的,她有着上海弄堂里的精明和风情,八面玲珑又实惠好用,但这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算,她仍是个没有主心骨的女人,男人就是她的主心骨。于是,不管这女人的市俗、无知有多么让徐荣安面上无光、心里鄙夷,他却离不开她。人常常离得开一个让自己仰视的人,却往往离不开一个可以让自己心里鄙视一下的人。男人娶老婆尤其是如此。

徐荣安在楼下客厅里等了很久,女儿还没有回来。女人知道他在等女儿,心中生出不服气来,却聪明地不想在他兴头上发作,安排两个儿子去睡。犹豫了一阵,还是哄了那个不是她生的小女儿去睡,只是故意哄的声音大些,又毫无必要地拎着她到楼下倒了杯牛奶,从丈夫面前来回走了一下。他却只是低头看报,只当她们透明。

徐闻音回来时父亲听到了院子铁门的声音,又听到闻音和留门的冯妈轻声一两句对话里也是透着欢快,于是便生了更多的期待,准备来好好夸夸女儿,也被她好好地谢谢。不过,闻音进了房门,见到他却是一愣,随即和往常一样低顺了眉眼,说声,爸爸好,还没睡?

他觉得很失望,但仍勉力夸奖今晚的演出,她虽口上谢谢爸爸的破费,但却避着,好像不愿多谈。她的母亲是他始终弄不清的女人,她如今也是个弄不清的,徐荣安望着女儿上楼的背影,突然发现女儿大了,背影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他叹了口气,又呆坐了一会,直到夜色不知不觉中渗进来的多了,染黯了落地灯重重叠叠的白皱纱罩。

8、

徐闻音参加了上海的基督教女青年会,这个起源于英美的国际性组织,十九世纪传入中国,是一个具有基督教性质的社会服务团体。

青年会里的人都非常热情积极,让闻音感到她们实在是热血的,是和文德里完全不同的。第一次去她就被墙上贴的照片和介绍激动了,看到青年会之前在禁种禁卖鸦片,平民教育,和天足运动等事件中轰轰烈烈的场景,她真是觉得自己生不逢时。

不过女青年会的姐姐们却热烈地对她说,现在内战爆发,正是可以积极投入反内战、争民主,报效国家的好时机。青年会也正好可以改变之前因非基运动的反对基督教浪潮而转入内在灵修、远离社会的低沉期,重新大张旗鼓地进行各种活动,跟上时代的节拍。闻音听着,年轻的心跃跃欲试,她喜欢这种热血沸腾的、轰轰烈烈的、让人羡慕的信仰。

很快,热情而多才多艺的她就得到了一批和她同样年轻、同样爱神又爱国的新朋友。她越来越少读《圣经》和祷告,她觉得爱神就是应该表现在爱国和爱人上面。祖母和姑母们都说不过她,是啊,谁能说爱国不对呢?只是祖母静静地问了她一句:

侬忙七忙八,真格都是为了爱国?我看侬是想出风头!

出不出风头,反正我帮了有需要的人。这个时光,你们天天在文德里祷告就有用了?耶稣还说将一杯水给小弟兄喝,就是给他喝了!

祖母和姑母们不说什么了,还给了她不少东西去义卖,后来也帮着做手工和点心,但她们还是去文德里,甚至闻音觉得她们眉眼里离自己也远了不少。十七岁的少女闻音觉得她们真是老了!老人的信仰和年轻人的信仰也是无法相同的吧?

那是战争的年代,八年抗战耗干了上海滩,学生们捐来的东西实在有限,义卖不出多少钱。闻音心里不由地想,这点钱还不如向爸爸要,但向爸爸要,岂不是否定了自己人生的意义?

终于,她想出了一个好点子,她和女青年会中几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一起,办了个爱国咖啡茶座。自制一些小手工和小点心,又发动各人的家长和家长的亲戚朋友来喝咖啡,并参加义卖活动。爱国咖啡茶座就设在上海国际礼拜堂门口,往来的大多是上海有钱有名头的人,义卖活动一下子就火了,甚至上了几家不大不小的报纸头条。

徐闻音教会的牧师,还有国际礼拜堂的牧师,都很兴奋,不惜誉美之词地夸她们几个,以至徐荣安都随女儿去了趟鸿德堂,还捐了一笔不多也不少的钱。这些天祖母住在六姑母家,闻音想着六姑母家的表弟表妹一定会把这些事告诉祖母姑母们,于是就心急急地等她们来夸她,却不见动静。

这天,闻音看到又一家报纸醒目地登了她们爱国咖啡茶座,标题还特别提到了教会,“教会女学生,爱国办茶座”,闻音看着报纸热泪盈眶,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为主争了光,归了荣耀给神。

那天正是主日,她拿着报纸兴冲冲地跑去文德里,她要拿去给祖母她们看。她想,必定是六姑家的表弟表妹年纪小,没说清。这次徐闻音跑近文德里时,心中一点压力都没有,甚至这段时间因自己既不祷告,也疏忽读经所生出的罪疚感,也杳无一痕了。她的心中充满了明亮,看着刚刚结束主日崇拜的文德里走出来的姆妈阿婆们,心里格外地亲,她觉得她们是过时了,文德里是需要她的……可是,可是,外面更需要自己。

徐闻音看见了祖母和几个姑母,六姑母也在。她兴冲冲地跑上去,压了压心中的得意,她知道她们最不喜欢的就是得意的样子,她们从小就告诫她:骄傲是人最要紧的大罪!她虽不太觉得骄傲有多可怕,但她知道一个有教养的女孩,最最要紧的就是轻浮不得,心里即便得意也是断断不能任其浮上脸面的。

徐闻音规规矩矩地走过去,背过路人的目光,一边把报纸递给祖母看,一边说:实在要谢谢祖母姑母们,你们捐了好多东西,你们做的点心也是最受欢迎的……

祖母看了一眼,就把报纸还给她,平平静静地微笑着说:这段时间我不在家,你有晨更和读经吗?

哦……最近,最近有点忙!徐闻音吱唔着却不敢撒谎,但心里生出了浓浓的失落与不满。低声补上了一句:也是为荣耀主名忙哦,又不是在玩……

六姑母见她委屈,忙来搂了她的肩说:是呀,小妹小弟回来都说,他们牧师可夸音音了,说是她们为教会为神得了荣耀……

二姑母皱了皱眉,冷冷地说:神不缺荣耀的。一脸福气的三姑母忙拉了她的手,又走过来,把胖胖的身体挡在二姐前面说:总归是好的,总归是好的!囡囡上报纸了,多少了不起呢!又不是做坏事体……

祖母接过话,仍是微笑着,甚而微笑里的暖度升了些,看着闻音,用两只散落了些许老年斑、微胖绵软的手握住她,把她的十根渐渐凉了的手指卷起来捂在掌心。

阿音乖囡,为天父爸爸做事是好的,阿拉活着就是要讨天父爸爸的欢喜。不过啊,还是要好好读《圣经》,那是天父爸爸写给侬的信,读了才能真正知道他欢喜侬做什么。

闻音抽出手指,不以为然地说:上帝总是喜欢人有爱的,爱人爱国总是没错的。

好,好,没错!没错!阿婆姑母带你去吃生煎馒头?

今天我禁食祷告,我就不去了。二姑母说着和她们道了别。六姑母说要给孩子做饭,也要走,祖母看了眼有点闷闷的闻音,就让六姑母把孩子带上一起去吃。六姑母就答应了,说小弟最喜欢吃生煎馒头,小囡倒是爱咖哩粉丝汤的。

闻音脸上的阴云散了,跟着她们开开心心地一起走,其实心里却讪讪地仍是有点不畅快。

9

那年暑假,十八岁生日还没到的徐闻音,当上了上海基督教中学生夏令会的主席。活动办得很成功,有近百人参加,其中全程都参与的就有好几十个中学生,几天的夏令会,节目一个接一个,让人目不暇接。徐闻音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地被人需要,也被神需要。但当她兴奋地告诉祖母和二姑母,活动多么热闹,来的人多么感动时,她们却仍是语调平静地说:

感动好。不过,还是要讲清楚福音和耶稣的,否则感动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感动,感动和信耶稣是两回事。

闻音听了当然不服气,只是回头想想自己也不记得这次夏令会讲了什么道,也记不得大家对哪条道理有回应……不过,大家肯定是很感动的,她自己也激动地哭了好几回。

这帮十几岁的孩子们都相信,这是个神的灵大大做工的时代,他们这年轻的一代是被神拣选,振兴中华民族,开创新文化的一代精兵。使命感和荣耀感塞满了他们年轻的心脏,虽然他们没有一个人脑子里清楚要做什么。他们其实看不清这个世代,更看不清这个民族,甚至也看不清自己。但没关系,他们觉得不需要看清!亚伯拉罕离开本地本族走出去的时侯,不是也不知道要往哪去吗?

他们觉得,只要清楚神拣选了他们就行了。

夏令会后,基督女青年会的人就开始对徐闻音,和那几位办爱国咖啡茶座的女生冷淡起来。失去了一直有的认可与赞赏,这几个有钱人家的,从小读教会学校的天真小姐们就迷茫了。哭了几回,本来是会渐渐散去的,却没想到爱国咖啡茶座越来越火了,来的人越来越多。不用他们搞活动,就有人来借她们的场地办生日会,公司小庆典,和各种爱国义卖。时尚点的小开和文艺男女也喜欢来这里聚一聚。这个不大的场地,因着国际礼拜堂,因着教会女中的学生,因着爱国……等等众多的时髦因素,竟然成了个时髦的小派对场所。

不过,女青年会的朋友再也没来过,徐闻音终于在这片陌生的繁华面前崩溃了。那天下午,她主动去找一直很欣赏她的女青年会王干事,推开她门时,她意外地看到了吴一丹。他们立刻停止了谈话,故意平静地敷衍着她,他们之间显然有秘密,并且以这种方式让徐闻音知道自己是外人。

徐闻音转身跑出来,站在路口想来想去,就这么走了她不甘心,但再冲回去问她又没勇气。过了约十分钟,吴一丹也走了出来,远远看见她,就迟疑地放慢了脚步。她却固执地看着他的脸,好像是把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要压在他眼镜上,要压碎那两片茶色玻璃。

吴一丹的茶色玻璃镜片完好无损。

他轻轻松松地走过来,耸了耸肩,就抖掉了徐闻音用尽全力压上去的愤怒。他经过她身边时看了她一眼,他对她好像有着某种权力,她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跟着他向前走去。他放慢了脚步,示意她可以并肩而行,但她只跨前了一步还是略略后一点走在他的左侧。

他们这么并肩走着,一个是淡蓝的棉布衫裙,外加白色针织开衫,另一个是细白棉麻的衣裤,披了件米色的薄西装。在夏末初秋的上海马路上像一个年轻的老师和他的学生,完全不引人注意。

闻音心里闪过廖英君说的话,吴一丹有可能是地下共产党员,不禁四周看看,倒像是这么一走,多少就参与了他那神秘又神圣的爱国事业了。再想想,她又沮丧起来。她真是不明白,他和他的党为什么就不信任她呢?

吴一丹并未回头看她,却好像全不费力地就能听见她心里的话。他一边向前走一边说:

你想爱国,很好!但要真爱国!

我当然是真爱国!我演戏、义卖、捐钱、办夏令会……

重要的是动机!

动机?徐闻音愣在那里,心里想到祖母也这么质疑她,心气一下子就泄了,她真不能保证自己做这一切时没有别的心思。

吴一丹听她没回音,以为她不懂,又继续说: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重要的也不是你心里是不是真爱国,重要的是你站在哪个立场爱国!

哪个立场?这次她是真的糊涂了。

我,我是青年,当然要爱国。

你懂什么是爱国吗?吴一丹站住,回头看着她,继续说。

爱国不是个空洞的理念,也不是个中性的词,爱国首先要看你爱的是大多数劳动人民的国,还是少数剥削阶级的国?谁代表国家?当然是大多数的国民。你想想,你是站在大多数民众这边来爱国的吗?

吴一丹回头又走,见徐闻音没有跟上来,只得又停下来,回头对她说:

你好好想想吧!路在你脚下,你自己选择。人不能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立场。我这是最后一次见你,说这些是为你惋惜,也不怕你去对什么人说。以后好自为之吧!我也希望你年纪轻轻的,真爱国才好,否则你的人生是没有前途的。

他说完也没等她回复,就转身径直地走远了。

初秋的街景是生机勃勃的,灰白的马路也被繁密的绿和初泛的淡金色,熏得起了红晕。吴一丹一直走远的背影融进了路尽头的霞红中,又融不尽,成了一个小小的,不代表任何个体的背影。徐闻音愣愣地看着,这幅图景仿佛就是青春,就是理想,就是美好的前途,她是想跟上去的,但她不知道如何走进去,甚至她内心敏感地意识到,当她要跨步走进去时,这一切就会真成了一幅画,一幅画在石墙上的画,而不再是一条可以走的路。

因为她不在大多数民众那一边,于是她的“爱国”就不是真爱国?这等于就是说,她是没有爱国权力的,因为她不是上海千万弄堂里,不,应该加上棚户区,加上江北穷人……里的一个。但自己不也是有国家的吗?再有钱的人不也一样有国家吗?……

吴一丹的话像一个石砌的迷宫,让徐闻音怎么也走不出来。几天后,她渐渐听到一个传闻,说她有可能是国民党派到基督教青年会中的间谍。这个传闻不知来处,她也就无从去辩诉,不过借着这个传闻她才隐约知道,原来那时的上海男女青年会其实是掩护共产党地下活动的重要场所。

十八岁生日时,徐闻音拒绝了父亲要为她开的盛大派对,一个人在房间里祷告。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从来就不是个基督徒,因为她从来没有过自己要对上帝爸爸说的话,也从来没有想要一个另外的世界。

那个晚上,她向自己承认这个世界太复杂了,人太复杂了,政治太复杂了,连“爱国”也太复杂了。她觉得吴一丹说的是对的,大多数人的国才是国,而大多数人是穷人,但她不知道如何站在穷人的角度爱国,因为她其实并不了解他们,也许这就是说她不了解这个国?也许……

那晚,她突然觉得上帝那个遥远的,甚至是隔着文德里,隔着黑丝线网帽的“天国”要更容易了解些,至少在那里,人就是人,都是上帝的子民,没有这些复杂的无形的各种身份和间隔。她想,天国应该是开开心心唱歌的地方,虽然也许和文德里一样有点单调和无聊。

10、

徐闻音随着祖母和姑母们回到了文德里。

那段时间教会每晚都有特会,因为那个人回到了上海文德里。对于徐闻音来说,那个人是极崇高也极神秘的,祖母和姑母们常常会说到他,每次说到他时并不提他的全名,只称“李弟兄”,甚至是只称“弟兄”。虽然她们口中只是称他为“弟兄”,但那神情却分明地让闻音知道,他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弟兄”,而是个神一样的人物。她们无论是在查考《圣经》,还是日常的生活中,每每说话总习惯地用“弟兄说”来开头,“弟兄说”仿佛就是一切的终极真理和标准,而她们说这话时,脸上总会闪现出恋爱中少女的光泽,声调也轻柔肃穆起来。

之前徐闻音应该是见过他的,但她并没有什么印象,六年前在祖母姑母们只言片语的窃窃私语中,她依稀知道他因为办一个制药厂,被认为是爱世界爱金钱,而被文德里的长老们停止了服事,离开上海回老家福建了。那人离开后,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也不见了,王孃孃当时也离开了。那段时间里,祖母和姑母们虽压低了声音却仍然让闻音感受到了暗沉沉的压力,她们为了那个人伤心流泪并彼此争吵攻击。

那时她才十二岁,完全理解不了,重要的是也没人想让她了解,整个文德里都因着这事灰黯黯地,却避而不谈,仿佛那事那人是个禁区。王孃孃的离开,让一直被她带领的这批少男少女们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徐闻音也到了反叛的年龄,不过她外表总是乖顺的,心里却忍不住让一些想法越出了正常轨道。

她觉得活在世界上为何不爱世界呢?用着钱却又为何谈钱色变?那人的离开又不是耶稣离开,祖母姑母们何必如此紧张?她们像是耶稣升天后的门徒们,聚在马可楼上,日日夜夜地禁食祷告……

那时,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独立思考了,于是,她就趁着她们顾不上她,借口住读圣玛丽亚女中而离开了文德里。

六年,她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而那个人也回来了。

那天她跟着极为兴奋的祖母姑母们走进特会,八十一岁高龄的祖母,急切地迈着她的一双小脚,穿着低调的料子却很好的灰蓝色旗袍一路走在前面,眉眼习惯性地低垂着,嘴角却情不自禁地扬起来,嘴里喃喃自语道:复兴了!文德里复兴了!

聚会还没开始,一路上遇见的人都喜气洋洋地互相打着招呼,他们口中说着频率高而又简单的几句话:

太好了!

感谢主!

弟兄回来了!

大复兴了!

……

闻音这次却全无反感,因为文德里此刻已经是她的家了,再无另一个世界可去,或想去。她对那个人起初是好奇的,极想看看清楚他究竟长什么样,是不是有着和上海话不一样的福州口音?但就在从哈同路拐到文德里弄堂这短短的路上,在祖母们和姑姑孃孃们三言二语的对话中,她已经感觉到了自己对那人的好奇仿佛是成了一种轻浮,是不被允许的。然后,她们走进加排了许多椅子的聚会的厅里,在一排排低着头、闭着眼,却嘴角眼稍激动颤抖的女人中间寻找空位,这种好奇就成了对神圣的亵渎了。

那个人的回来,让文德里活了,涌来不少和自己一样的年轻人,这让闻音也兴奋起来,她怀着完全不同的心情走进聚会场,她暗暗地期待着那个人点燃文德里,也点燃自己。

台上一个刚读大学的小弟兄王得胜在教大家唱诗歌,他的嗓门特别大,节奏平淡的传统西洋诗歌被他一唱,完全换了个样子,不再像是老和尚念经般让人想睡觉,而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铿锵有力,像是从他心里冲出来的。徐闻音在台下跟着唱,真觉得这首西方人写的圣诗不仅像是王得胜自己写的,也像是她自己写的,字字句句都是从心底里冲出来,冲出来时还带出了热热的眼泪。

……

多少平安我们坐失,多少痛苦冤枉受。

都是因为未将万事,带到耶稣座前求。

我们有无试探引诱,有无难过苦关头。

决不应当因此灰心,仍当到主座前求。

……

我们是否软弱多愁,千斤重担压肩头。

主仍做我避难处所,奔向耶稣座前求。

你若正逢友叛亲离,好向耶稣座前求。

到他怀中他必保护,有他安慰便无忧。

……

那天,那个人的每句话都像是从天上来的,具有着神圣的权威,和奇异的震动人心的力量。那个高大的白色人影发着让人甚至不能仰视的光,偏在台子的一边。没有高声,没有大的动作,却成了自然而然的中心,一圈圈一波波地震荡出一种闻音完全陌生的能力,这能力让每一个听的人都被激起一种献身的欲望。

徐闻音哭得跪倒在地上,她感到一种献不出去的委屈,又夹杂着无所可献的绝望。回想这些日子她虽然一直在聚会,在积极地为上帝做各种的工作,在爱人爱国,在渴望做一个有用的人……但她忙了一大通后,却没能爱成功,没有什么被她真正爱进心里去,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国家,他们都在她以外拒绝她,也旁观着她的折腾。

而她却像《圣经》中的浪子一样,挥霍掉了自己的一切,最后还是以一个乞丐的样子回到了文德里,回到了耶稣座前。更让她痛哭的是,当她现在回到耶稣座前来承认一个浪子的失败时,她顶在头上的羞耻反而消失了,没有求告的卑微感,没有一丝她觉得乞丐该有的感觉。

这种出乎意外的平安让她有点恍惚……

闻音的眼前又浮现出吴一丹茶色玻璃后的眼睛,那种旁观的讥讽,那种怀疑的审视,在此刻这层陌生却温暖的平安背后,盯住她,不肯放过她。

你想爱国,很好!但要真爱国!你懂什么是爱国吗?

他的话和他的眼神都让她感到自己这个养在教会学校的温室花朵,是不配爱国的,也不配来爱伟大的工农……

徐闻音久久地哭着,躲在保护墙般的“平安”里面哭泣。她恨自己为什么要爱这个世界,而且这种爱是图回报的,她可怜地盼望着这个世界的接纳和赞美。她已经十八岁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她清清楚楚地看着这个世界上的虚伪和弱肉强食,她清清楚楚地看着伟大理想中的卑劣私情,大爱中的仇恨,但却直到此刻仍渴望着被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人认可、赞赏。

她哭倒在耶稣座前,却知道自己这个浪子是要不到世界才不得不回家的,她第一次顾不上装扮好一个祷告的模样来祷告,她忘记了从小就学会的那些优美的祷告词,她向耶稣承认自己的心思与世界相交,甚至是谄媚于世界,却仍得不着。她用最犀利,甚至是恶毒的话来揭发自己……

耶稣却一言不发,他的手和她祖母的手一同,静静地放在她背上,随着她哭泣的肩背起伏,久久。

……

到他怀中他必保护,有他安慰便无忧。

……

祖母苍老的歌声轻轻地回荡着,渗入闻音的灵魂,将一种不能被夺去的安宁密密地铺在了她灵魂的底部。

这句歌词后来成了老祖母留给她的最珍贵的遗产,只是这个遗产总是被压在她生命的箱底,不到倾家荡产,她总不能看见它,也总想不到要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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