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平民阶级中的英雄—马礼逊

第十四章:行经死荫幽谷

1820年八月,马礼逊的妻子玛丽在离开中国近六年后,带着一对儿女回到马礼逊身边。马礼逊再度享受到家庭的温暖,心情开朗不少,孩子的嬉笑、妻子的陪伴,让他忘记工作的疲累,生活作息也变得规律许多。不过这样快乐的日子过没几个礼拜,他又返回广州迎接贸易季的来临。此后这个家庭依旧是聚少离多,九个月后,甚至经历了人世间最严厉残酷的一场磨难。

一八二一年六月八日,即将临盆的玛丽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两天后她在马礼逊的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丧妻之痛啃蚀着马礼逊的肉体及灵魂、感性和理性,让他几乎无法自拔。在六月十二日给岳父的长信上,一向内敛含蓄的他放下矜持,坦率地描述玛丽的死和自己的感受,这封令人鼻酸的信函,见证了人性软弱又坚韧的一面,也透露出一个宣教士的坚持:

「亲爱的岳父母:

我挚爱的玛丽在去年回到中国以后,身体一直都不错,很少或者可以说几乎不需要服用药物。我们的住宅就在澳门海边,环境怡人,屋外有一大片空地,我们差不多每天傍晚都到那里散步。

晚祷后,我们围坐在桌子前,各自做一些事或者消遣。玛丽单纯且欢喜地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做衣服。她把家里布置得井然有序,极为舒适。不过,如果没有读一定份量的《圣经》,她是不会去休息或者起床工作的。我相信,她来到中国后已经读完米尔纳(Milner)写的《基督教会史》了,她认为这本书很有教育意义。

玛丽对信仰很虔诚,深爱救主耶稣基督,在她看来所有短暂的喜乐都是无常和不足的,因此她是带着颤抖而欣喜的。我们常常跟对方说,不应该把心思放在地上的事,因为我们实在太喜乐了。

随着预产期的逼近,她说她有时会感到害怕。我知道,害怕是有好处的,我决不会说『不要害怕』,但我会说『要信靠上帝』。每天我总是在祷告中提到,我们应该准备好随时顺服上帝行在我们身上的旨意。在我个人的祷告中,我恳求上帝,让玛丽顺利生下小孩。最近她比较能接受事实,不再那么害怕了。

可是,在过去的一个月或者六个礼拜里,有四、五次玛丽在睡着后突然醒过来,说她觉得快要窒息了,有时还感觉恶心想吐,但这样的情形几乎都是一下子就过去,到了早上她就又感觉不错了。

六月八日晚上,玛丽突然出了一身汗,并且肚子痛,她感觉孩子就要出生了。不过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又觉得身体还好,那天是礼拜六,她都在家里操劳,打点一些事,看来既高兴又紧张、既期待又恐惧。那天晚上,她很晚才上床,把该做的事都做完,因为隔天是礼拜天,然后她拿起《圣经》来读,这是她从来不会省略的事。

夜里玛丽又出了一身汗。礼拜天早上大约七点半钟,她在换衣服的时候,突然上吐下泻。后来她吃了一点早餐,但脸色非常苍白。十点时我写条子托人拿给李文斯顿医生(John Livingstone),请他不要去教堂。他非常体贴,几乎可以说是马上就赶到家里来探望,他的太太也来了。

玛丽的情况变得越来越重,很快就全身无力,开始呼吸困难。她问医生,也问我,她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我没有顾她。她两眼朝天,一副认命的样子。她实在太虚弱了,不能多说什么。接着她又冒冷汗,眼睛下方开始发黑。李文斯顿医生把皮尔逊医生请了来,两人用尽一切方法抢救玛丽,而我随即跪下来求告上帝,请祂救救我的玛丽。玛丽的痛苦减轻了一点。下午三点时,她告诉我她觉得好多了。

不过我还是很害怕,叫两个小孩子进来亲吻妈妈,可是玛丽已经非常虚弱了,没能注意到孩子们吻她。她整天都在喊口渴,在还能讲话时喊着「稀饭,稀饭,再给我一些稀饭」。

一直到晚上八点,李文斯顿医生认为玛丽可以生孩子了,说她有救了。我们都记得玛丽上次从病危中康复的情形,希望这一次她也能顺利生产。她的腹泻止住了,但还是一直吐个不停。到了九点半,她吐得更加厉害。后来她开始坐起,我赶忙托住她的头,我知道她非常痛苦,但当她把疲累的头靠在枕头上时,她却说已经不痛了。

这时,两位医生又鼓励玛丽生孩子,但她却说:『我没有感到阵痛。』然后她又开始吐。李文斯顿太太、李文斯顿医生、我及四个女仆站在床边,尽一个同样是必朽、软弱的人所能的,想着如何帮助她。到了晚上十点左右,玛丽的呼吸已经非常困难了,而且越来越糟,继续在呕吐。

最后,大约在十点半时,玛丽又开始严重的痉挛,她的头往后垂,但脸部没有变形。我扶住她的头。她的心脏停止跳动,呼吸也停了。玛丽死了!哎呀,孩子还在妈妈的子宫里,妈妈的子宫成了我们小宝宝的坟墓了!啊,上帝!我还能说什么呢?就这样,我亲爱的玛丽结束了她短暂而又劳苦的生命!

我感谢上帝,因为祂让我的爱妻玛丽带着一个可靠的应许到天上去,她的灵魂已经离开肉体升入天堂,可以永远安息了。为了围在我身旁、正为失去妈妈而啼哭不止的两个孩子,我愿意牺牲地上所有的快乐,让玛丽先我而去,让她可以免受这个充满风暴的世界的袭击。想到要留下我所亲爱的、身体经常脆弱不堪的玛丽一人在世,我就不敢自己先死。还好,上帝最后给了她一整季的健康、平安和安慰,而且让她的身心也愉快起来。

不过,唉,我还是多么的伤心啊!这是多么大的打击啊!在我们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有许多事物可以纪念玛丽的天真、忧心、准备以及一些只有母亲才会知道的期待。礼拜天,李文斯顿医生几乎都待在我们家,他只离开了五分钟,他待在玛丽床边好几个小时。皮尔逊医生和两位医生夫人也都留下来帮忙善后,一直到半夜十二点钟才离开。

六月十一日,礼拜一,我到山上埋葬玛丽,就是我以前埋葬老大詹姆士的那块墓地,但山上的中国人却不愿意让我把她葬在同一个地点。我可不想把玛丽葬在城墙脚下,但澳门的天主教传教士又拒绝让死去的基督徒葬在他们的墓园里,所以我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澳门的基督徒向来就需要有一块墓地,而我现在的处境让东印度公司管理委员会更加体认到它的迫切性,于是他们当下决定拨出三、四千银元买一块地,作为公司专属的墓园,并且争取到当地政府的同意,让我可以把爱妻玛丽的遗体埋葬在这个专为基督徒设的墓园里。

玛丽下葬那天,李文斯顿及皮尔逊医生、东印度公司的大班和管理委员会的额姆斯敦(Urmston)先生与弗雷泽(Fraser)爵士负责抬玛丽的灵柩,所有公司的官员、培瑞拉(Pereira)议员——都来送葬。东印度公司的专任牧师哈汀(Harding)在墓前主持丧礼仪式和祈祷。公司的职员对玛丽都相当尊敬,丧礼举行的合乎礼节且隆重。利百加、儒翰和我紧随着他们亲爱的妈妈的灵柩,一直走到墓地前去安葬,她下葬时我们都很伤心。我的中文老师、助手和家里的佣人也都自愿参加葬礼。跟我们的玛丽接触过的人,都非常敬重她,她是那么地善解人意,有一颗通情达理的心—–。

亲爱的岳父母,我简略地倾诉了这件令人伤心和苦恼的事。我不说『不要伤心』。哦,不!我为玛丽流过许许多多的眼泪。让我们为了记念玛丽而痛哭吧,因为她值得我们爱她、为她哭泣——–。

如今,玛丽已经远离一切不幸了,在天堂她不会再经历忧伤、病痛和死亡。但是,对我来说,她的去世让我感到莫大的空虚;对孩子们来说,唉,那是多么大的损失啊!现在我还没去想如何安排孩子们的未来。女儿早已看到了难题,她问我还要不要离开她去广州的英国商馆工作。懂事的她能接受我的解释:『上帝会安排的。』我真不知道我离开澳门去广州工作前,家里会发生什么事。

现在我必须搁笔了。再见吧,我亲爱的岳父母!上帝会亲自抚慰您们的感伤,因为万万想不到,您们两位老人家还在世时,竟然要因为失去您们的亲生女儿——我的爱妻而悲伤。再见了!

六月十七日礼拜天,今天在教堂里为玛丽举行追思礼拜,英国商馆的所有职员都参加了,官员也都参加了,他们都为玛丽的死惋惜并表示哀悼。李文斯顿医生的夫人答应今年冬天替我照顾女儿;至于儿子,我去广州工作时,会带他一起去。另外马隆尼(Mol0ny)夫人与普劳登(Plowden)夫人也答应要替我照顾女儿,马隆尼夫人还答应明年回英国时,顺便带她回去,但是我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其实我盼望她也能留在这里,将来为中国异教徒改信基督教而努力。」

马礼逊的遭遇在广州及澳门的外国人圈子里传开,大家都对他寄以深深的怜悯和安慰,许多人都友善地表示愿意帮助这个失去女主人的家庭,让马礼逊在忧伤之中感受到人情的温暖。其中,在广州的美国友人奥立芬(D-W-Oyphant)在六月二十四日的信中这样勉励他:

「——我能体会你的损失有多重大,我衷心地同情你。但正如你教导别人的,我坚信你现在遭受的悲恸令你哭泣,但你不同于那些不信『耶稣已经废除了死亡』的人。

当你看到周围成千上万的人对此真理毫无所知、得不到安慰时,那么你的命运和他们的相比,即使你心里有忧伤,但却是喜乐的。我为你祷告。我真诚地同情你,也同情你两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不会忘记你和孩子们在施恩宝座前一定可以得到充足的安慰。」

信中字字句句带着体贴的安慰及对永恒的盼望,重新提振了马礼逊的信心和使命感。当一切料理妥善后,马礼逊把女儿交给李文斯顿夫妇照顾,带着儿子前往广州工作。但由于伤痛及忙碌,在接下来的半年里,他不像往常那般勤于写信,也很少在信中透露自己的心境。即使他在马六甲的亲密同工米怜在玛丽死后三个月仍不知情,在九月二十六日的信上米怜还写着:「向玛丽和你们的孩子致以最深的祝福」。

其实这时米怜的身体也亮起红灯了,马礼逊或许是担心玛丽过世的噩耗会影响米怜病中的心情,勾起他日渐抚平的丧妻之痛,所以在之前与米怜的通信里,对玛丽的死只字未提。可以想见,当马礼逊收到那封问候亡妻的信时,内心有多么感伤与煎熬啊!

为了让孩子得到妥善的照顾,自己也能专心做好在中国的工作,马礼逊决定将孩子送回英国去。翌年年初,在马隆尼夫妇的护送下,女儿利百加先行回到了英国,交由亲人照顾,而后儿子儒翰也在三月随同狄尔医生启程返回英国。孩子们的相继离开,再度让他陷入孤单的网罗里,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的脑海里就浮现这对姊弟的身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在祷告中记念他们。在给亲人及朋友的信中,他一再交代拜托他们,看在自己和玛丽,还有上帝的份上,特别关照这两个失去母爱、又远离父爱的孩子,他甚至请求哥哥雅各「让他们在成长过程中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最要紧的是,要教导他们敬畏耶和华——那就是智慧」。

正当马礼逊渐渐习惯于忙碌而冷清的生活时,死亡的乌云再度笼罩在他的世界里。玛丽过世不到一年,即一八二二年六月四日,米怜因为肺病过世了,七月五日马礼逊收到通知,内心百感交集。其实米怜的死,他早有预感,在五月一日给米怜的信里,他提到「我每天都在为你难过。——我害怕你已不能读我的信了,再见吧。」得知米怜死讯的当晚,他在日记上写着:

「九年前的昨日,我们夫妇俩欢迎米怜夫妇到澳门。如今我们四人中的三人,都不到四十岁就离开人世了,只留下我孤苦伶仃地生活着。然而主的旨意是好的,他们都是在福音的应许和盼望中去世的,而且都是死在自己的岗位上。他们在战场上舍弃身躯,他们尽忠于救主的大业,直到最后一天。他们没有一个临阵脱逃,这教我满心喜乐,即使我那最为不幸的玛丽,也是回到中国才离世的。」

即使理智上认同上帝挪去他们的重担,将他们带往永生的国度,三个月过去了,马礼逊还是陷在现世的软弱里,为失去人生伴侣而抑郁寡欢,在给友人的信上他写道:

「我对上帝要他们离世并不埋怨,但却因为孤苦伶仃而啜泣不止。我也为我自己的罪而痛哭流涕!但愿我能积极地去做我的工作,等候救主的来临。」

在给嫂嫂的信上,他再次坦承心中的哀伤:

—–我过去感到,现在仍然感到非常沮丧。我在这里真正是举目无亲了。父母都已过世,和你们又远隔重洋。我所挚爱的人一一被主接走;周围的异教徒又对外国人冷漠、没有爱心——。」

但他没有忘记米怜的遗孤,他决定收养米怜的儿子罗伯特,待他如同亲生儿子。即使米怜的四个孩子最终回到英国投靠亲人,马礼逊仍然常常在祷告和信函中记念他们。

回顾马礼逊在中国的这些年间,有一半的时光孤军奋斗,其间经历的孤单、辛酸、委屈和艰难,非外人所能道也,也非他自己的笔墨所能形容。作为一个宣教士,特别是在中国宣教的先驱者,这一切无非是当负的十字架,也是对信仰的大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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