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叛教者

文德里风波

4、

到了六月,《属灵的人》书稿终于全部修订整理完毕,准备印刷了。李述先在无锡显然是得到了很好的照顾,病情有了好转,一个月后他却没有回上海,而是突然去了福州。赵心洁陪他一起去福州的,但她到福州后没几天就回来了,没回文德里,而是回了无锡老家,说是因为母亲病了。

来文德里聚会的人越来越多,王慕真也搬进了文德里。张恩荣顶下了二十八号,他们把二十六号和二十八号的一楼客厅打通了,聚会时人挨人地挤在长板凳上,能坐一百来号。教会的讲台教导是李如是和王慕真在负责,张恩荣管理财务等事务性的事。

李如是和王慕真讲道和传福音的布道都非常有恩赐,常常被请到各地去领会。但李如是却从来没有整理、发表过自己的讲章,她完成了《属灵的人》书稿编辑后,就继续整理李述先的讲章,并开始恢复过去他在福州开始办的《基督徒》报。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是为李弟兄而做,甚至没有太多意识到这些是他的讲章。她只是被这些话激动着,像是自己在聆听上帝的话,那么丝丝入扣的领受,那么具体细致的应用……她整理着这些讲章,它们不仅仅是与她自己的思想吻合,更是一种延伸和覆盖,渐渐地这些讲章在她脑中,无形地代替了她的思想。她顺着他的灵里的河流流淌着,快速地消融了自己。

第二年的春天,李述先才回到上海,他的身体仍十分虚弱,但他却说不用再为他的病祷告了。他说在福州的时候经历了一些事情,上帝让他要彻底交托,不要再为得医治祷告。

仅仅只是一年,李述先却突然变了,脸上有了一种成熟、内敛的威严,好像罩上了一圈神秘又神圣的光圈。他和人说话时的态度甚至比过去还要温和,更多的是听,听你说完了,才说一二句。但他的寡言却极有智慧,并让人不得不细细思想。

这年,他也才二十六岁。

起初,他虽然仍是每天下午发烧,整夜不能入睡,服事他的弟兄一夜要为他换几身内衣,但天一亮,他就挣扎着起来去带领聚会。他住的是文德里三十四号,到二十八号其实只隔着两幢房子,但他却要扶着墙壁歇好多次。

不用听医生说什么,大家都觉得他是活不久的。这么个将死的人,进了聚会的地方,站也站不住,就在一张早就放好的藤椅上坐下。虽然树叶都已经绿老了,大家都换了单衣,他穿的却还是一件厚厚的蓝布棉袍。他坐在那里,瘦得好像是件空棉袍斜搭在藤椅上,陈旧的蓝布面子反射不出一丝生动的光。

不过,当他一开口,就从那黯然的藤椅和棉袍方向射出光来,一种远超过正午太阳的光,箭一般地射进人的骨节和骨缝。这光并不让人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而是万箭穿心般地射来,让你躲也躲不开。听的人就会觉得不仅是自己本能地想躲,而且是自己里面各样心思、各种记忆,都像是老鼠见了猫似地四下里逃窜。那种感受惊心动魄得无法形容,仿佛是经过一场天崩地裂的劫难。

然后突然就醒过来了,你面对的还是那张藤椅。而且,常常只是一张空空的藤椅。就在大家悔改的泪还没收住,祷告的双眼还没睁开时,那个穿着旧棉袍的将死的病人,就一步一步挪着走回去了,仍是几步就要扶着墙喘上一阵,仍是艰难地沿着一级级木梯爬上楼,用最后一口气坚持着让自己倒在床上,而不是地板上。

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周而复始。他的讲道一次比一次有力,而他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无力,这种反差让爱他的人欲哭无泪地绝望,而他却常常讲的就是盼望和得胜。那段时间,在文德里聚会的人都因着他的病,经历着上帝的挑战:你是因看的见的信?还是因看不见的信?

虽然《圣经》上说: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耶稣也曾说过:那没有看见就信的有福了。但是谁能不依靠“看见”呢?“信”是何等的容易,又是何等的难啊!即便是不哭也绝不质疑的李如是,这些日子也觉得自己持守“信”的力量都在迅速地流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是等待一个医治的神迹?还是等待他被主接走?她也不敢自问,她越来越感到柔软的顺服,是在这种等待里唯剩的“信”的方式了。

好像是上帝决心要把他们人的毅志彻底摧毁似的,梅雨季节刚完,太阳还没在天空坐定,李述先就已经完全起不了床了。起初大家都来看他,一个个都很有信心地为他按手祷告,他却一天比一天气若游丝。他的听觉弱到一个地步,人若不用嘴凑到他耳边讲话,他就听不见,但你若大声讲,似乎又能把他震昏过去。

渐渐地,大家都不敢再来看他了。他们聚在李如是家里为他禁食祷告,但他们不敢来看他,仿佛他的样子能摧毁他们祷告的信念。

李述先对这一切都很清楚,他的身体越虚弱,心里反倒越清晰了。有时他简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是自己的灵魂在看这一切。

李述先并不责怪这些不敢来看望他的信徒,他知道他们对他是爱到了脆弱的地步,他甚至很想告诉他们不必为他祷告。他在福州时就经历了上帝要他放弃求医治的祷告。

在那片沙地上,他放下心里的执着时,就突然明白,对自己祈求的“执着”成了一个铁夹子,夹住了人与上帝相通的“脐带”。虽然仍是相连的,虽然甚至是与上帝面对面的,却是不能明白,也不能与神相通相交。这种时候,人祷告着,却以执着的祷告封闭了自己。上帝生命的力量、圣灵里的亮光,都难以进入到你的生命中。这就是为什么人会一边祷告着,一边干枯甚至发怒;一边祷告着,一边却完全听不见神的声音,甚至最后放弃信仰。

夏尽秋来,叶子已经泛黄。李述先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了,他的病没好,也没更坏。人们为他将死而有的悲伤、惧怕,以及激烈得像是和上帝争吵的祷告,都已泄了劲、漏了气,渐渐平息了。

上帝好像有些日子没有进来他的卧房了,不过,凭着理性,李述先相信上帝是在这里的,只是没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也没有用触碰来让他感觉到他的存在。他不怪上帝,他觉得只是属灵的婴儿才需要上帝让他随时摸到、听到,自己是可以更长时间安静在超越知觉的信心中的。

但那天晚上,他觉得上帝好像是要来和自己说话了,这种感觉是说不出道理的,就像热恋中的少女对心爱人的第六感,或说是灵里的直觉吧。有一种微微的,却是深长的甜蜜,开始一丝丝渗入他烧热的身体和意识中……他,要来了!

当张恩荣来向他道晚安时,他轻声示意他今晚和明天早上都不要来自己这里,他甚至露出一个甜蜜温柔的笑容,说,他有话要对我说。

那晚,张恩荣回到自己住的二十八号后,心里越想越紧张,都没有去看看已经睡下的儿子和妻子,就独自进了书房。书房里有个旧榻,他靠在上面想了一会,又祷告问神,主啊,你是今晚要接走他吗?

张恩荣以为那个晚上自己会睡不着,但没想到他睡得又沉又香,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想着李弟兄不让自己去他那里,就一时不知该去哪,洗了把脸去隔壁李如是家,他知道住在那里的几个姊妹都很早就起来晨更灵修。

他走出房门时看了眼天空,天是亮了,但却看不见太阳。弄堂外面的哈同路似乎还没有完全醒来,无轨电车,一冲头一冲头地打着趔趄,蒙头蒙脑地开着。星星还没有退得干净,在天边上睁着无神的眼珠。只有卖豆浆的女人,清清爽爽地走进来,不敢高声吆喝,只是有节奏地轻敲着竹棒。

张恩荣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甚至从来没有注意过弄堂里和天空上的这些,他和许多有了信仰的人一样,因为看见了另一个奇妙的世界,就对这个世界没了兴趣,真就仿佛是个地上的寄居者。

当一个小阿姨挎着菜篮子从他身边急急经过时,他瞥了眼那篮里绿油油的青菜和娇嫩鲜艳的韭黄,眼泪就突然涌了出来。他来文德里的这些日子,越来越佩服比自己年轻得多的李述先,他是那么智慧,虽然学历不高却博览群书,他的敏锐和灵里的悟性实在是自己和别人无法企及的。他灵性的能力和他身体的虚弱反差是这样地大,而在这样的巨大反差中,他却是绝对地平静安稳。正是这种超乎寻常的安稳让张恩荣真正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了“信”……

他回头望了眼三十八号二楼的窗口,他甚至不知道那里面躺着的人是否已经回了天家。他对主说,留下他吧,中国的基督教需要他。我可以去你那里……最后这半句刚浮上心,就遭到他自己的冷嘲。我岂有资格代替他。

张恩荣心里忧愁起来,他推开二十六号的门,门是虚掩的。他害怕孤独似地急急投入了祷告的人群。

自从病倒后,李述先就没有睡过一夜安稳觉,特别是这三个月,每五分钟就会醒过来一次,以至最后他也弄不清自己是否睡着过。这晚,他等着上帝和他说话,等着等着,竟然睡着了。

天亮时他才醒过来,还没等他细细回想一下昨晚是否有什么异梦,是不是上帝在梦里和自己说过话,他就真听到了他的话:你站起来吧!

这话像是一个意念般扎进他心里,也不大声,也不强烈,却很稳定而有权柄。

我怎么可能起来呢?他不由地在自己里面四下里地寻找了一番,半点力气都没有,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每一根小小的骨头,都是死一般寂静地躺在那里。

主啊,你还是接我去了吧。平平安安地去,不用再血气地试了。

他这么祷告时,却听到了自己心里的另一个声音:站起来,也是要跌下来死的,不如就死在床上吧。

主啊,我已经完成了《属灵的人》,我的仗打完了,路跑尽了……

李述先想着这五年中,自己一直被肺病缠着,像是与死亡赛跑似地写作,用一个个喘息的机会来拼命完成使命……他突然就自怜了起来。

主啊,释放仆人去吧!

上帝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甚至也不肯把“你站起来吧”这句话再重复一遍。他被他看着,就心酸了,为了自己经过这一切,还会自怜而心酸。

死就死吧!……

他顺命地抬起胳膊,撑起身子,把腿移到床沿,让两脚和小腿垂落下去。当他顺命移动时,他才感受到了上帝的力量,他很惊讶,这力量好像是已经潜在他里面的。

他开始自己拿起枕头边的衣服穿,但他的身体却仿佛是他的敌人,泄愤似地一阵阵出汗,刚刚穿上身的衣服立刻就湿了,像被雨淋过的。

心里那个声音又在说:坐起来都那么难,怎么可能站起来呢?

这次他却没有去回应那个声音,反而是对上帝大声地回答说:

你要我起来,我就起来!

他真的就站了起来。可是正在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信心的英雄时,上帝却对他已经达到的“神迹”不以为然,反而继续要求他,叫他“凭信而行”。其实他心里是不相信可以“行”的,因为他此刻虽然站着,却像是站在云端一般,脚下着不到力,一点感觉不到实实在在的地板,不像是站着,而像是整个人竖着浮飘在那里。

但他一点也不肯想一下他的“不信”,他知道这时若让自己的心思想一想这个“不信”,就会一屁股坐在“不信”上,也许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而且不仅是“外面的人”站不起来,只怕是“里面的人”也站不起来了。于是,他用一句问话来向主诉苦,他问上帝,我要走到哪里去呢?

上帝的答复很简单,只有两个字:下楼。

然后上帝好像一下子就走开了,似乎是先下了楼,在楼梯下等着他。

李述先一边仍是大声地喊着说:

你要我起来,我就起来!你要我下楼,我就下楼!……

一边他不知怎么就真的走出了门,走到了楼梯口。可是他探头一看,才发现这窄窄的木楼梯又陡又长,过去自己怎么就没注意过这楼梯那么长那么陡呢?

上海弄堂里二三层楼的房子,通常一进门就是个不大的楼梯间。楼梯间后面是一楼的客厅、厨房。前面就是一道窄长的楼梯,黑洞洞地直伸到二楼。若是有三楼,那就一转弯,然后又是一道窄长的楼梯黑洞洞地直伸到三楼。一楼到二楼的层高一般比较高,楼梯却仍是一截直通,故而也就格外地长和陡。

平时人走上去都要小心,下楼更是要侧了身,斜着脚走,何况现在?李述先想想是不可能走下去的。

这时他听见楼下有声音,想也许是张恩荣或他妻子来了?可是上帝却像是封了他的口,让他不能喊出声来了,他只得迈出了第一步。李述先往又陡又黑的楼梯迈下去时,他觉得自己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他只能用一种赴死的心,想着即便是栽下去死了,也要顺服到底。

但他还是向上帝呼求说,主啊,我不能,求你帮助我。

李述先走到了楼底下,他只看了一眼吃惊地张大眼睛瞪着他的张家嫂子,就快快地冲出门去,穿过弄堂,走到李如是的家门前。他敲门,来开门的是张恩荣的小儿子张茂良,他才七八岁。他看到他就开心地笑了,抢在他前面跑进屋里喊。爸爸,李孃孃,阿爸天父听祷告,李叔叔病好了。

屋里大约有七八个人正围着一圈在祷告,他们并没有马上欢呼起来,甚至茂良喊声落了地,过了一会才有人抬起头来,看见跟在他身后的李述先,就愣住了。直到李述先在椅子上坐下来,这七八个人仍旧都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没有一个人敢动一下或是发出声音。

……

李述先简约地说了一下今天早上发生的事,然后说,从今以后我要因信而活了!过去那个缠绵病榻的人死了,我是全新的!上帝给了我个新名字:李夜声。

听他说完了,廖文君的眼泪才开始流了下来,而赵心洁则是欢呼着扑了上去,叫道,这是真的啊?你全好了?太感谢主了!你站起来再走几步让我们看看嘛!

李述先,不,是李夜声,他就大笑着站了起来,在房子里有力地踱了几步,甚至跳了几下。他一边用力地、欢欣地踱着步,一边口中说着与信心有关的一个个短句,于其说是诠释,不如说是宣告,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欣喜若狂地陈述。

赵心洁跟着他踱步,跟着他跳,复读机般重复着他的话……

而廖文君只是紧张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觉得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而是上帝用神迹创造的一个杰作,一个闪闪发光的杰作。

王慕真觉得整个房间都在颤动,上帝的同在借着这一神迹让空气都要哭泣了。她一句话不能说,甚至不能看他,不能看任何一张欢笑的脸,因为她心里的欢乐简直就不能再加一点点了。她的十指飞快地在钢琴上弹奏着,为自己心里即将决堤的快乐与感恩泄洪。她大声地唱起来:

他不误事,因他是神!他不误事,他乐施恩!

他不误事,他已许过!我们有神,还怕谁何?

大家也跟着唱,这是和受恩教士写的,只有这么两句,但大家还是快乐地不断重复唱着……

突然李夜声用宏亮的声音大声地续唱了新的词:

他心爱你,知你难处,所以应许他要照顾;

我们的神,充满怜悯,对待他的无告子民。

我们因信,欢乐唱说,他不误我,他已许过!

他不误我,他乐施恩!他不误我,因他是神!

这是你新填的词?王慕真一边仍弹着琴,一边问,眼睛却仍是看着跳跃的黑白琴键。

是。我刚想到的。今天我就来把这首歌都写完,算是死而复活的李夜声第一次发声吧!

李夜声快乐地笑起来。大家从来没有听见过他这么大声地唱歌和欢笑。

之后李如是曾经问他,李夜声这个名字是那天晚上上帝给他的吗?他说不是,之前在福州就给了他,圣灵感动他要成为一个在黑夜里发出喊声的先知,要唤人儆醒迎接天明。但他的病让他觉得这个使命是不可能完成的,他似乎总是在死亡的边缘,大多数的黑夜,他不要说向这个世代呼喊,他连祷告的力量都没有,只是挣扎在烧热和虚汗中挨着等天亮。

那天晚上,李如是和她的两个学生,赵心洁和廖文君,她们三人或在自己的卧室,或在客厅都听到了三十四号传来的李夜声的歌声。等王慕真探访教会中一个生病的人家回来时,弄堂里已经静了,夜色中却似乎仍回荡着喜悦的余波。她走进客厅,廖文君正在琴旁弹着上午的那首曲子,窗都关紧了,想来是怕吵着邻居。李如是递给她一张抄得工整的歌词,一共有八段。

他写完了?她问。李如是只是安静地笑着点点头。这是你的字……慕真一边看着歌词,一边随口说了一句,并非问句,因她知道李弟兄的大部分文字都是李姐整理的,只是她心里想看看李弟兄的手稿。

是李姐听着李弟兄的歌声,记下了词,又把曲谱配上了让廖姐来弹。赵心洁答着,语气里充满敬佩。

王慕真唱起了新写的几段词来,她们几个也跟着一起轻声地唱起来,她们不由地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弄堂顶上不大的一条夜空。但那美丽的星星随着歌中的意境扩展开来,仿佛整个宇宙都展现在了她们的面前。

有何高山你不能锄,有何深水你不能渡;

我们的神专门处置,人所以为不能的事。

是他使天浮水而起,是他使海分成干地,

是他使日半空停止,我们的神并无难事!

他使软沙作海界限,波浪虽狂不能向前;

他是你神,还有什么,他不能为你成事?

……

5、

一九三零年底,一位英国客人来访,李夜声和张恩荣陪了他十天,此人并不是牧师或神学家,却让李夜声尝到了难得的友情。那人回英国后,也向人夸赞李夜声这位仅二十八岁的中国基督徒,他惊讶于他对《圣经》的熟悉度,也赞赏他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和才干。

第二年就有八位基督徒从英国来访,这些客人属于西方一个极保守的宗派——兄弟会。他们十分谨慎,与已经在中国发展的西方各种宗派和差会不同,他们甚至在第一个主日表示不能与中国的信徒一起擘饼,说是要祷告、商量,要谨慎地观察和评估这些中国的基督徒们。

对此,张恩荣等弟兄和几个姊妹都有点不以为然,但李夜声却十分赞赏。他觉得他们的谨慎,让擘饼这件事从表面的形式进入了实质。既然擘饼聚会的人是一同借着擘开并食用象征基督身体的无酵饼,而成为灵里的一体,那么岂不是既要省察自己的罪,也不能与有罪的人一同擘饼吗?否则岂不是干犯了主的身体,也让自己被污吗?

但有的人却说,这样的察验不是把自己当做上帝了?谁又能定自己或是别人的罪呢?擘饼喝杯,就是让基督徒一遍遍地纪念耶稣替罪人死了,并且他已经流出了让我们得洁净的血。所以,擘饼喝杯就是让蒙恩的罪人,一次次地来坚立得救重生的信心。无罪的“完全人”何必需要擘饼喝杯?

两种想法都有道理,也都有《圣经》经文作为根据,不过,在聚会处是不会有争吵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学着李弟兄的样子,不随便说出自己心里想的话。好在英国兄弟会的客人很快察验放心了。除了虔诚敬拜、顺服《圣经》等一般原则之外,兄弟会最在乎的是弟兄要有明显的权柄,姐妹要温柔沉静。他们看到了李夜声绝对的权威,也看到了王慕真、李如是她们几个戴在头上的黑丝线钩织的网帽,就觉得很好,于是他们拍电报向英国的教会报告这里的事。

第三个主日,客人们要与上海聚会处的基督徒们一起擘饼聚会,再加上从别处赶来的聚会处的基督徒,现有的长板凳就不够了。

母亲祝平安为了弥补自己对儿子的亏欠,亲自历经千辛万苦,从福建老家运了二百张木头椅子来上海,途中一再遇到大雾和海关的阻拦,直到主日的凌晨,椅子终于在文德里的二间已经打通的客厅里摆好。

晨曦透过没有拉上帘子的玻璃窗照进来,祝平安默默用抹布细心地擦去椅子上的灰尘,她想着自己一直四处奔波,想着早熟的大儿子,想着自己怀上他之前向主的祷告……

有多久自己没有回忆过这些了?有多久我们母子仅仅是弟兄姐妹了?祝平安不知道造成现在这种状况,是自己的原因还是儿子的原因。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他俩是有话说的,并且信仰一致,事工配搭。还有几次他们一同去宣教过……

但此刻她却渴望像个母亲般摸摸她的儿子……

她的眼睛有点湿了。

祝平安擦着擦着,有只手递来一块搓洗干净的抹布,她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这块已经很脏了。她抬头时,廖文君接过她手中的脏抹布转身走开。

作为母亲的祝平安总是忍不住会去注意儿子身边的女孩,猜想着他会喜欢谁?会有一个怎样的女子成为自己的儿媳?但她从来不敢过问儿子的婚事,几年前因为她和丈夫在福建同乡中为儿子看中了个姑娘,这在当时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没想到婚没订成,儿子却因此大大地不满,甚至与她反目。按说,这事该是她这个母亲可以发脾气的,但自从当年她向儿子道歉过后,这些年,这个人好像并不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她不仅对他没有什么权力,反而有点怕他。

她一边继续擦椅子,一边想自己还是最好当他的同工,而不要是母亲。这个人似乎是超出了作她儿子的范畴。这次来上海,她也听了几次他的讲道,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无法完全理解他的讲论,这种奥秘的讲论更进一步地阻挡了她跨向他的步子,一颗为母的心只能停在一个距离以外,关注着这个经过她的身体却似乎与她无关的人身上……

一个月后,祝平安在离开上海的轮船上,眼睛从码头上已经看不清楚的人群,移到江面远处的天上,她忍不住忐忑地问苍茫茫的天空。孩子献给了你就是这样吗?她回想着一手养大他的每一幕,少年的述先曾是她最贴心的孩子……

一九三三年,李夜声应邀去英国和美国访问,大家都担心他身体是否经得起长途旅行。赵心洁甚至说愿意自己买船票陪他去,但大家又都说不妥,要去也应该是一个弟兄陪同。许闻达在一旁开玩笑地说,要陪着去也可以,走之前就办婚礼吧!同工们其实也觉得李夜声与赵心洁很合适,而且不仅是赵心洁的心事大家看得明白,即使是李夜声,他对赵心洁的态度也比对其他人更随意、亲近得多。但大都不便直说,甚至有点怪许闻达的口气过于轻佻,他们只是拿眼睛看了看李夜声。李夜声却像是没听见,转身去给李如是交代一些报纸编辑的事。赵心洁见他没有反应,脸上就挂不住了,转身跑出去。第二天,她向李姐说无锡家里有事,便独自回了无锡。

李夜声还是决定独自去,定了船期,他就开车去南京办事。回来时却把在无锡家里的赵心洁带回了上海,见他们的神情十分甜蜜,大家一边欢喜,一边忍不住悄悄互问,却没人敢去问李夜声。李如是和王慕真私下商量着等李夜声从英美回来后,是不是该向他提提婚事,否则,大家猜来传去的,总归不好。

海上的长途旅行让李夜声有很多时间休息和阅读,等船到英国时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充满了在海上吸足的阳光。他便写信告诉上海的同工,不用担心,他身体不仅经受得了,反倒是如新生了一般。

李夜声离开上海的日子里,文德里一切都很好地运行着,来文德里聚会的人越来越多。李如是和赵心洁一直忙着福音书房的事,她们整理了李夜声的每次讲道和分享,又把他当年在福建创办的不定期小报《基督徒报》定期出刊,还和张恩荣一起开始翻译一些李弟兄特别喜欢的,西人的灵修和解经的书。廖文君则是帮着王慕真负责起教会的日常探访和一些琐事。

虽然一切都很好,但文德里的每个人都在等着李弟兄回来。特别是她们几个,总觉得他不在时,阳光都淡了许多,聚会和各种事工都运行着,有行动,有情绪,却感受不到活泼生动的灵。李夜声不在,圣灵似乎就躲进了帐幕中,但她们不会彼此说出这种感受,因为她们都知道上帝的灵理所当然地在聚会中。于是,这种感觉被她们强压到了心底的深处。

李弟兄常有信传回来,大多是给李如是的,但内容却是给大家的。每次赵心洁都很紧张地听李姐念信,却一次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失落的表情总是被廖文君看在眼里,她知道赵心洁喜欢李夜声,但她记得有一次李夜声曾对她说,人守独身很好,可以清心祷告,全心侍奉上帝。

廖文君想,李弟兄这样“属灵的人”是全然浸在祷告中的,全国各地的弟兄姊妹都需要他,怎么能被婚姻绊在家里?更不能因着当一个女子的丈夫,而落到地上来。这些想法她没和赵心洁说,因为她好像挺有把握地爱着他,自己这么说岂不多余,甚至说不定还会被怀疑……

每一个在等待中的人都会尝到一种不确定的短暂感,那些日子的文德里一切都很好,但核心同工们还是不由自主地传递出了这种情绪:等李弟兄回来……

于是,每个人都隐隐地迫切地期待着,他一回来,就会有一个巨大的不同。

终于,李夜声回来了,但他的情绪却并不高。因为他在英国时私下去见了别的教派的基督徒,并与他们一同擘饼。这事被极端保守的伦敦弟兄会的人知道了,他们是从来不和别的宗派基督徒聚会的,于是他们就觉得是被自己请来的客人欺骗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夜声和张恩荣几个教会的负责弟兄都不停地在与英国那边通信联系,希望他们能理解,但交流却很不容易,彼此似乎无法沟通。难得的友谊就这么眼看着要失去。

那段时间,因着一个大家尊重的宣教士的撮合,李夜声有机会和年轻时代最亲密的朋友也是兄长王君,在上海见面了,王君现在已经是全国著名的布道家。那次见面的还有一位年轻的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布道家宋博士,他们相聚很开心,留下了一张气氛融洽的照片。然而,这次相聚是匆匆的,他们三个人并没能结成一个美好的团队,而是走回了各自不同的服事道路。

李夜声心中极珍惜与王君的友谊,但王君反对他坚持不受薪的传道工作,更是批评他与差会决裂,另立山头,会带来分裂与亏损。李夜声知道王君是受差会薪水的传道人,最近有些江北的传道人离开差会后,不再拿薪水,他们经济上也遇到了很大的困难,甚至有生病无钱医治的。

与王君他们分手后,他心里很乱,一个人从静安寺沿着南京西路,一路向哈同路走去。街上的行人都是从从容容地走着,无论是西装还是长衫,上海的男人都已经有了一份洋派头。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眼玻璃橱窗映着的自己的影子,高大的身材套在一件破旧的棉布袍里,有一份独立不羁的气势,却更有一份孤独。街上来来去去的人似乎都与他不在一个世界,甚至是整个世界都避开了他。

往昔的一幕幕都在瞬息间从玻璃上显影又消失,那些岁月里的激动和同伴,一点也不肯留下。是上帝选择让我孤独?还是我自己不近人情?

李夜声离开那片橱窗继续向前走,他望着来来去去的人们,真是无法理解路上的人和这世上的人为什么都可以那么不在乎地,那么自然地,和周围融合。穿差不多的衣服,走同样的路,甚至言行思想都可以不费力地融入背景。

而自己却是不能……

他想着刚才离开的王君,他是那么受欢迎,他的一切大家看着都是好的。而那个宋博士,却又可以如此天马行空似地无拘无束……他俩是两个极端,自己都有些羡慕,但上帝给自己的使命却不是可以一个人飞在天上,而是仿佛一个拖家带口的男人……

当他在拐入哈同路口时,街角的电线杆后闪出个干瘦的女人,向他伸手乞讨,他一边摸着长衫的口袋找零钱,一边惊奇地发现她的身后竟相继闪出一串小鸡般的孩子。他给了钱,离开那个女人继续向前走去,离文德里的弄堂口就越来越近了,他突然心酸地想到,自己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却有着一群嗷嗷待脯的孩子的寡妇。

他相信自己的领受是从上帝而来的,传道人应该甘心乐意地把自己交给神,凭着信心仰望从神而来的供应。只有中国的传道人不再接受西方教会的薪水,教会的建设和神学的思考才能独立,中国信徒也才能被圣灵感动,而有金钱奉献的意识。

但虽然他再三重申神的工人由神养活,事实上他却又无法知道他们的困难和窘境而无动于衷。他曾和李如是聊起过这些,但李姐是个安静而执着的人,她只是淡淡地说,从神领受的,就在神面前持守!然后便不再说什么。李夜声也就只能无言,他心里又佩服她,但又有点怕她。在她微笑的沉默面前,哪怕是求体恤的心,或是沮丧怀疑的情绪,都成了明晃晃的不洁。

在她面前,他是无法软弱的。

那些天。李夜声常常去找赵心洁或是廖文君,有一次他开车带了她俩去江湾听余天慈讲解《圣经》,回来时就去了他二弟的家。李家二弟李怀先四年前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并留校当了化学系的讲师。

那天是李怀先的生日,四个人就去了西菜馆吃饭。他们去得早,太阳虽然已经全落下去了,天却还泛着红亮的光泽。他们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四边坐好,点了菜。李怀先兴匆匆地说着他的化学梦想,廖文君虽然不懂,却斯文地笑着一直点头,认真地听他说话。李夜声一般不太说话,他拿了张当天的英文报纸在看,赵心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小时候和我们一起玩的张家女儿吗?她现在回到上海了。

李夜声听到二弟怀先的话,心里一紧,瞬间竟仍能渗出痛来。他想起了自己写的那首歌,他一直以为是彻彻底底地把她放下了,甚至是忘了。

李怀先见他瞪着眼睛看自己,厚厚的嘴唇紧抿着不说话,就知道大哥心里仍然那么在意惠雯小姐。他觉得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假装忘记,他们当时那么要好,就连自己都忘不了极为美丽聪明的惠雯小姐,何况是一向钟情于她的大哥呢?

惠雯小姐是燕京大学的英国文学硕士,现在更美了!

你见过了?

李夜声一边一勺勺慢条斯理地喝着端上来的乡下浓汤,一边特意轻描淡写地问了声。

在惠琴姐家里聚过一次,惠琴姐还说看你哪天有空,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呢!

哦,我不看电影。劝你也别看,别坐亵慢人的座位。你怎么知道坐在那看电影的人,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污秽的东西?

那……主日见吧。上次惠雯和惠琴都说要去文德里听你讲道。

那天的饭除了李怀先,其他三个人都是食不知味,他们匆匆地吃完,然后各自低头饮着杯中的咖啡,一时均都无语。

焦香、清亮的咖啡,在西餐馆点亮的吊灯下,浮着一层梦幻般的光影。没有人想起来要加奶,只有李怀先呡了一口后,夹了块小小的方糖丢进去,然后用细小的银勺轻轻地搅动,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很快,糖就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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