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深井之水

7、合一

神秘主义者的灵性

“我的心默默无声,专等候神,我的救恩是从他而来。惟独他是我的磐石,我的拯救,他是我的高台,我必不很动摇。”《诗篇》62:1-2

从表面看,神秘主义灵性与圣礼灵性似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圣礼灵性喜欢物质,运用水、饼、酒和油作为恩典的途径,将普通事物分别出来,看成是神用来从事他美妙之工的基本工具。神秘主义灵性则丢弃物质,为的是经历与神的联合。圣礼诉诸感官,神秘主义诉诸直觉;圣礼强调恩典的途径,神秘主义强调恩典的目的;圣礼牢牢根植于尘世实在的有形当中,神秘主义翱翔直入天国实在倏忽即逝的缥缈之境。

在本书探讨的所有传统中,神秘主义与我的性格相差最远。无论从天生还是后天养育的角度看,我都更倾向圣礼,而不太倾向神秘,更多地属世,而不太属灵。正因为这个缘故,神秘主义灵性教导我的内容才最多,因为,对我最没有吸引力的传统是我最应该感到好奇的传统。历史本身见证了这一传统的重要性。教会历史上一些最智慧、最深邃的作家一直都是神秘主义者,他们的属灵洞见与经历所达到的高峰,我一向只能从远处隐约瞥见,通过研究他们的著作,我或许能够跟随他们的足迹。

神秘主义经历的出现往往彻底地出乎意料之外。中世纪一位最了不起的神学家有过一次神秘主义的经历,那是他不曾预料,可能也是他不希望的,因为他天生并无神秘主义的倾向。他的经历让我们了解到神秘主义灵性的神奇、歧义性和力量。尽管他的同代人称他为“哑牛”(可能是因为他身体笨重,行动迟缓,少言寡语),他实际上却是那一代人中最聪明的人之一。在中世纪大学的全部课程中,他的著作成为了权威资料,甚至在今天,每位天主教的神学生都阅读他的著作,每位学哲学的天主教学生都研究他的主要著作。不努力攻下托马斯·阿奎那的著作就不可能明白神学史。托马斯·阿奎那过去是、现在仍是一位学术巨人。

(托马斯·阿奎那)

1225年前后,托马斯出生于一个富裕家庭,幼年即进入卡西诺山的本笃修道院,后来在那不勒斯大学学习,这一切都是在为他终身当修士作准备。在那不勒斯时,他接触到一场引起争议的新运动——多明我会运动,该修会新近才由多明我(Dominic)创立。托马斯被它对基督教信仰的新认识所吸引,加入了该会,因而拂逆了父亲的愿望。但父亲不愿意这样轻易放弃,他预计随着年龄的增长,托马斯会摆脱青年时代的理想主义,所以命令托马斯的哥哥将他劫持,囚禁在家里的城堡中,直至他改变主意。托马斯在城堡中呆了一年,拒绝放弃他的承诺,立志要做多明我会修士,过使徒般的生活。在姐姐将他释放出来之后,他立刻旅行到巴黎,跟随杰出的神学家大阿尔伯特(Albert the Great,约1200-1280)学习,大阿尔伯特让他接触到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完成学业后,托马斯成了一名神学教授,写作了两部神学巨著:一部是《反异教大全》,讨论的是基督教以外的其他宗教;另一部是《神学大全》,提供了一个神学概述。托马斯的著作像科学著作那样精确、清晰、富有逻辑,他确实认为神学是一门科学,是关于神的科学。

然而在1273年12月6日的圣尼古拉节,他的人生道路彻底发生了改变。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去做弥撒,在领圣餐过程中,某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无法讲述那种体验,也无法继续他的学术工作,仿佛突然变成了瞎子和聋哑人。他的好朋友兼秘书皮坡诺的雷金纳德(Reginald of Piperno)问他:“老师,你怎么可能想要终止如此伟大的工作呢?”托马斯回答说:“我无法再写作了。”雷金纳德想知道托马斯是否因为太累了才这样,所以他再次询问老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托马斯像上次一样回答了他:“雷金纳德,我无法再写作了。”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在我看来,我迄今为止写作的一切不过是一堆稻草。”他再次陷入了沉默。后来托马斯去看望姐姐,姐姐也注意到他的变化,她问雷金纳德她心爱的弟弟究竟出了什么事,是什么引起了他内心如此巨大的波动。这一次,托马斯多说了几句:“与我看见的以及神启示给我的异象相比,我写作的一切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堆稻草……”此后不久,托马斯动身去参加多明我总会在里昂举行的会议,途中于西多会的一座修道院中去世,日期是1274年3月7日。

基督教神秘主义的根源

尽管托马斯显然有过一次神秘的体验(之所以说“神秘”,是因为他与神的相遇是超验的、不可言喻的),他实际上并非神秘主义者。这次体验让他与神有了某种神秘的合一,这种神秘的合一是神秘主义希望达到的目标。神秘主义灵性关心一个基本问题:我们怎样才能真正认识神?一种认识的途径包括学习有关神的知识,涉及教义;另一种认识的途径导致与神的合一,是神秘的。神秘主义著作往往似乎费解难懂,无法进行准确的解释,仿佛是一门不为人知,也无法为人所知的外语。神秘主义者欣赏悖论,运用抽象概念和暗喻,喜爱神秘。他们告诉我们,对神的认识既是理性的又是直觉的,需要头脑也需要心灵,彻底地不可言喻。他们说,明白教义是必要的,但还不够,因为基督徒人生的目的不是明白有关神的知识,而是认识神、与神合一。这样,神秘主义者就提醒我们,对神的真正认识不同于任何其他的知识:神是主体,不是客体;是认识者,不是被认识者;神是主体—客体、认识—被认识这个关系的创始者。神向信徒启示他自己,让信徒与他自己在完美的幸福与和谐中合一。

基督教神秘主义在中世纪达到巅峰,很多最伟大的基督教神秘主义者生活在这个时期,最有助于神秘主义灵性形成的一些概念出现在这个时期,神秘主义思想的不同“流派”也发展于这个时期。当然,早期教会、宗教改革时期的教会、现代教会也都有神秘主义者。基督教神秘主义总能找到一个途径向广大的教会解释它对灵性实在的认识,尽管这种解释的声音往往很小,但在中世纪,那个声音最权威、最清晰。基督教神秘主义的根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柏拉图认为人的灵魂是先存的,在其最初极乐的状态下,灵魂在彻底的纯净中沉思神永恒的真理。然而,创造、出生、具有形体使灵魂忘记了它最初真正的知识,使灵魂陷入了物质当中。由于灵魂仍然是神圣的,里面包含着一些火花和对真正的存在、美、善与纯一(oneness)的记忆,它渴望回归神圣领域,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渴望回家。这个回归过程要求与一切物质的东西分离,以便从尘世的禁锢中自由之后,灵魂能够上升到其神圣的源头,在单纯的狂喜中沉思终极实在,获得一种无人知晓的知识。

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普罗提诺(Plotinus)发展了柏拉图的思想。他推断,神(即太一[the One])是绝对的、单纯的,超越存在,无人能够认识,无人能够参透。“太一产生一切,自己却非其中一员,既非事物,亦非性质、数量、理智、灵魂,也没有形式,准确地说,是无形的。”从太一中流溢出的是理智(Mind),理智构成了对神的认识这一领域。接下来是心灵(Psyche),它的作用是将完美的永恒世界与物质世界连接起来。最后是灵魂(Soul),它是心灵的延伸,住在每个人里面。普罗提诺宣称,灵魂起源于神,但由于被包围在受造物中,所以与神分离,物质世界就像一种重力,将灵魂往下拽。与柏拉图一样,普罗提诺认为灵魂仍然记得它最初的状态,渴望通过攀登“生成之链”(chain of becoming)回到它的源头太一那里。灵魂转向内,就能在自己里面发现太一。灵魂在充满着对太一的渴望、回忆与太一的同一时,要求一个净化、分离和沉思的过程。

灵魂渴望自由,以便我们可以将自己的全人与[太一]连接在一起,没有一个部分不接触到神。这样,灵魂就有可能将神与自己都看为神圣,她将看见自己被照亮,充满清晰的亮光,更确切地说,她自己就是光——纯洁、自由、敏捷,她变成了一位神,准确地说,她是一位神,全身上下熠熠生辉。

此时所有的自我意识全部消失,一切二元性的感觉都逝去,灵魂经历到彻底的合一。“一切不朽之物都包含在这里,这里只有神圣的理智,一切都是神,这是每个灵魂的居所。”

中世纪最有影响的基督教—柏拉图主义的神秘主义者也许是公元5世纪末一位无名的叙利亚主教或修士。他借用《使徒行传》第17章中的一个名字,称自己为亚略巴古的丢尼修,目的是要给人一种印象,仿佛他写作于使徒时代,拥有使徒的权威。这一策略似乎很奏效,中世纪的基督徒以为他的著作来自早期的基督教,几个世纪后人们才发现他用的是伪名,现在人们称他伪狄奥尼修斯(Pseudo-Dionysius,或直接称他狄奥尼修斯、狄尼斯)。不管他究竟是谁,他在塑造整个中世纪的神秘主义思想中起着关键作用。

狄奥尼修斯认为神是纯粹的存在,神三位一体的生命跳动、满溢。实际上,纷繁多样的受造界本身就是神三个位格间自我给予之爱满溢的结果,所有受造的存在都是按照一个完美有序的系列依次从神那里流出,一直下降到世间。首先是天上的等级:撒拉弗、基路伯、“宝座”;随后是地上的等级:主教、神父、执事,他们主管教会中神圣的奥秘,运用礼拜仪式和圣礼将神的生命传递给忠心的基督徒。受造物表明了神的善,也为人类提供了一个认识神、与神相交的途径,因为“神自身是善,他只需要通过善待一切存在物就使他的善扩展到他们身上”。受造物也揭示了神想要与人分享他的生命的渴望。人也渴望认识神,因而分享神的生命。然而若想做到这点,人必须利用受造的等级作为梯子,上升到神那里。因此,这个系列和回归的系统是狄奥尼修斯的基本思想,所有受造物仿佛都参加了一种辉煌壮丽的旅程。“因为,人的本性需要指引,没有那些能够指引我们的物质手段的帮助,人不大可能通过任何有形的方式上升,效仿、沉思天上的等级。”因此,受造的等级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目的是看见“一个朴素、纯一的真理”。与柏拉图不同,狄奥尼修斯对受造物的看法是积极的。救赎不在于逃离受造界,而是通过受造界上升,直至到达神那里。

尽管如此,神仍然有别于受造物,比受造物伟大,高于、超越了受造物,因此从世人的角度看是不可知的。我们用来描述神、上达神、与神相交的手段最终都是不足、不能胜任的。随着灵魂的上升,“语言开始力不从心。当灵魂经过、超越了上升阶段时,语言就彻底化为静寂,因为灵魂最终与无法述说的神合一了”。因此,要想认识神,我们必须放弃一切尘世的知识,进入不知(unknowing)的黑暗当中。当灵魂跃入“那个超越理智的黑暗时,我们会发现自己不但缺乏语言来描述,而且实际上已经说不出话来,一无所知了。”认识有两种。一种是直接的、理性的、揭示性的,依靠受造的秩序或象征来认识神。另一种是直觉的,借助这种认识,“只要我们能够始终沿着那条道路,通过否定、超越一切,通过寻找那个万物之因,我们就可以一步一步地上升到达超越的神那里……因此,我们在万物中认识神,也在万物之外认识神。”第二种认识更符合神的本性,导致与神的合一。当这种合一出现时,我们的认识就“退出一切,放弃自己,与那些耀眼的光芒结合,在那些光芒中,从那些光芒那里,被无法测度的深邃智慧所启迪”。

狄奥尼修斯坚持认为,达到这种更深的认识时,我们无法用语言对神进行任何程度的准确描述。例如,在称神是善时,我们最好说神不是善,因为我们对善这个词的认识受到我们尘世经历的限制,我们在尘世经历到的善的事物缺乏神之善的深度。神超越善,或者说是“超善”;神超越美,超越存在,超越永恒,超越卓越,甚至超越三位一体。因此,我们最终只能用否定的术语,或所谓“否定”(apophatic)神学来述说神,但狄奥尼修斯从不彻底拒绝使用肯定的语言或曰“肯定”(cataphatic)神学。

狄奥尼修斯及他的追随者认为,要想经历与神的合一,我们甚至连耶稣基督都要丢下。耶稣基督是手段,这点毫无疑问,但他不是目的。某个东西高于耶稣基督、超越耶稣基督,我们只能通过神秘的体验才能达到。因此,基督不是神最终、完整、完美的启示,在被启示的神背后有一个无法描述的、不可知的神。耶稣在狄奥尼修斯的神秘主义思想中被边缘化,很多学者(包括我自己)认为狄奥尼修斯的神学不可信,原因即在此。我们怎样才能认识狄奥尼修斯的神?一切都取决于我们自己的直觉吗?倘若如此,作为道成肉身的神,耶稣的启示有何意义?学者保罗·劳雷姆(Paul Rorem)评论狄奥尼修斯对耶稣的忽视说:“耶稣基督的道成肉身、受难、复活和升天甚至不是与神合一的最重要例子,更不是与神合一必需的基础、根源或原因了……狄奥尼修斯的宗教认识论遮暗了正统基督论的历史特殊性。”

无论狄奥尼修斯的思想多么复杂、费解,有时甚至可疑,他仍然可以教导我们一些重要的东西。他相信所有人都渴望认识神,因为神将那份渴望放在了我们心里。与了解教义、使用礼仪、接受圣餐、操练苦修所能给予我们的相比,那份渴望对我们的作用更大。我们最终渴望的是经历与神的合一,这是尘世的任何范畴都无法界定的。神秘主义似乎很令人费解,因为它讨论的是一个最终无法描述的实在。我们可以讲述基督教故事,阐明基督教教义,规定大量的基督教操练,施行圣礼,但我们无法解释何谓达到与神的合一。这个经历足够真实,但言语和概念就是无法描述。这完全是一个深邃的奥秘,狄奥尼修斯的思想让我们隐约瞥见了这个伟大的奥秘,新约说这个奥秘在耶稣基督中显明出来。

神秘主义者召唤我们踏上通往与神合一的旅程,这个旅程经过三个阶段(但我们不可能结束一个阶段,开始下一个阶段)。首先是净化阶段,它要求认罪、悔改、严格的操练。所有的罪都必须连根拔出,扔到一边。然而,无论多么有用、多么必要,苦修操练只能让我们达到净化的地步。第二个是光照阶段,它让我们对基督教信仰的基本真理产生深刻的认识和洞见。神秘主义的认识是独特的,因为它涉及的是一个超越、圣洁、完美的存在,因此,要求人不仅仅精通圣经和教义。默想是正确的操练,然而,尽管这类的操练很必要,但它只能让我们达到光照的地步。第三个是合一阶段。在这个阶段,认识者和被认识者合一,灵魂经历到与神相交的巨大幸福。

净化之路

神秘主义道路的第一个阶段是净化。早期一位教导净化之路的神秘主义者是约翰·克利马古(John Climacus,约579-约649),他撰写了《神圣攀登的天梯》(The Ladder of Divine Ascent)。克利马古16岁时旅行去西奈山,那里有几个修道群体。在圣凯瑟琳修道院(St.Catherines Monastery)——基督教世界最古老、一直有人居住的修道院——生活了几年之后,他退出了这个群体,到大约五英里之外的陶拉斯(Tholas)做了隐士。在过了四十年相对独处的生活后,他被推选为圣凯瑟琳修道院院长,修士们视他为第二个摩西。他应另一位修道院院长——莱苏的约翰(John of Raithu)的要求写了《神圣攀登的天梯》。莱苏的约翰对他说:“请告诉无知的我们,在山上时,你在神所给的异象中看见的从前的摩西是什么样子。请把它写在书里,就像神写的十诫一样,把书寄给我们。”克利马古起初拒绝,声明自己“还是一位学习者”,但最终同意了。

(圣凯瑟琳修道院)

《神圣攀登的天梯》详细解释了净化阶段,用很多篇幅处理了恶的问题。例如,书中告诫信徒不要喜欢讲话,健谈是“自负的宝座,自负喜欢在上面精心打扮、炫耀自己”。书中提到沮丧或沉闷的危险,包括“灵魂麻痹,思想懈怠,忽视宗教操练,不信守誓言”。书中揭露了贪食的问题,称之为“胃的虚伪”,即便吃饱了,胃“也抱怨食物不足;塞满了,也哭号着饥饿;……食量一般,同时却希望把一切都狼吞虎咽下去”。

《神圣攀登的天梯》布置了大量的属灵操练来净化这些致死的恶。它要求操练者努力地舍弃自我,以抑制欲望、除去罪恶,因为约翰相信,留恋这个世界——“焦虑,关心金钱、财产、家庭关系、世俗的荣誉”——会阻止信徒属灵生命的进步。“彻底地不去想这些东西,毫不关心它们,你就会一无挂虑地转向基督。”《神圣攀登的天梯》也力劝人们悔改,悔改带来“洗礼的恢复,为生命提供一个新的开始”,顺服是“意志的墓地,是谦卑的复活”。简言之,悔改抑制了人想要掌管自己生命的欲望。

这些苦修操练不是为懦夫设计,书中有些段落提出的要求令人望而却步。“抑制欲望,通宵劳作,定量饮水,食物不足,喝耻辱的苦杯——这些将指示你通向永生的窄门、小路。”如果我们失败了,那会怎样?在这点上,约翰表现出令人惊讶的仁慈同情,因为,一旦恢复,那些曾经跌倒之人就有能力帮助软弱的人。即便他们跌入每一座坑中,陷入每一个罗网,遭受每一种疾病,在恢复健康后,他们仍然能够成为众人的光,证明自己是医生、火炬、舵手。他们告诉我们每种疾病的特征,由于自己的经历,他们有能力挽救那些正要偏离正道之人。

净化之路就是如此,它标志着向神的神秘上升的开始。但正如约翰自己所承认的,净化不是目的,净化有其自身的危险和局限,因为它会让我们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单靠人为的努力我们就能够战胜罪恶。约翰运用了一个幽默的例子来说明这点:“我们从井里打水时,尽管并非故意,但确实有可能会捞上来一只青蛙。同样,在获得美德时,我们有时候可能会发现自己沾染上了罪恶,这些罪恶与美德交织在一起,难以察觉。”对此,现代神秘主义者、修士托马斯·默顿(Thomas Merton)发出了一个严厉的告诫:“然而,摆脱我们认识到是错误的错误还是相对容易,尽管也有可能异常困难。但是,要成为完全、内心纯洁,关键在于弃绝,根除我们对受造之物、对我们自己的意志和欲望的一切无意识的眷恋。”换言之,我们有可能涤除自己明显的罪,而看不见——更不用说除去——类似骄傲这样的深层的罪。我们自己的操练是预备性的,唯有神才能涤除我们内心最深的罪。有时候,神利用我们最害怕的东西——黑暗和痛苦——来完成这项工作。“我们需要将主动权交给神,他在枯燥无味、痛苦的夜晚直接在我们灵魂中做工,或通过一些事件和他人在我们灵魂中做工。”

光照之路

净化之路本质上是否定的,它专门对付那些需要从我们的生命中除去的罪,借此使我们踏上神秘之路。下一个阶段是光照,它使我们能够按照神的真正所是认识神,住在神临在的光中,看到神的荣耀。在这点上,我们必须寻求约翰·波纳文图拉(John Bonaventure)的指引,他是13世纪方济各修会的神学家、教会领袖和神秘主义者,写了很多有关光照之路方面的著作。波纳文图拉1217年前后出生于意大利的白戈诺里格(Bagnoregio),生长在一个富裕的意大利家庭,十七岁到巴黎,开始大学学习。在巴黎他接触到方济各修会的运动,该运动虽然开始不过几年(始于1209年),却已经吸引了成千上万人参加。波纳文图拉加入了方济各会,师从该修会伟大的学者黑尔斯的亚历山大(Alexander of Hales),最终成为一名神学教授。1257年,波纳文图拉当选为方济各会总干事,着手改革修会,他力劝修会成员上学,将圣方济各的精神发扬光大。他的改革取得了巨大成功,以至大家都称他为“方济各会的第二创立者”。1273年,他被任命为红衣主教,以此身份帮助教皇准备一个重要的教会会议,1274年在参会过程中去世。

除担任各项教会职务外,波纳文图拉还以一流神学家的身份服务教会,他最著名的著作是《灵魂进入上帝之旅》(The Souls Journey into God)。在写作该书之前,他决定到拉维纳山(Mount La Verna)朝圣,方济各正是在那里接受到“圣痕”——基督身上的钉痕。这次朝圣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灵魂进入上帝之旅》的前言中,他写道:

当我在那里思考灵魂上升进入神的种种途径时,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就在此地显现于圣方济各身上的神迹……在思考这个神迹时,我突然明白了,我的这个异象呈现了[圣方济各]在默观中的全神贯注,也指出了达到这种全神贯注状态的途径。

就在见到这次异象之后,波纳文图拉写作了《灵魂进入上帝之旅》,该书现在被视为属灵著作的经典。

波纳文图拉坚持认为,灵魂要经过一系列阶段才能进展到光照。第一阶段是往我们自身之外看,看受造的世界。在那里,我们发现“事物本身”、它们的目的和意义。这些受造物所起的作用是“痕迹”或“象征”,这些“痕迹”或“象征”超出了自身,指向神的品格。方济各自己就教导说,自然反映了神的伟大和慈爱。我们的感官就像一扇门,朝向神存在这个伟大的事实,因而帮助我们看见神——“基本的实在”,他就是真,就是美。除非我们心地刚硬,坚决拒绝看见神,否则,我们就不可能透过受造物看不见神。“因此,谁的眼不被受造物如此的光辉所照亮,谁就是瞎子;谁不被受造物这样的呐喊所唤醒,谁就是聋子;谁不因从受造界所得的这些印象而赞美神,谁就是哑巴;谁不从如此清楚的迹象中发现‘第一原理’,谁就是傻瓜。”

第二阶段是朝我们自身之内看。波纳文图拉继承了奥古斯丁的思想,认为当我们将目光转向内时,我们就观察到人的本质也有一种三一的维度。我们的记忆、理解和意志都超出了自身,指向神的三一本性。波纳文图拉惊叹道:“瞧,灵魂与神是何等地接近!在记忆、理解和意志各自的工作中,记忆引向永恒,理解引向真理,选择的能力引向最高的善。”结果,通过转向自身之内,我们最终与三位一体的神相遇,因为三一神这个实在反映在人类灵魂之中。

最后一个阶段是转移视线,看在我们之上的东西,正如狄奥尼修斯所教导的,这会引导我们看见神的本体和良善。神的本体是永恒的、绝对的、真实的、独特的、纯一的,神的本体“绝对完美,绝对无限,绝对纯一而又包含一切”。神的良善包括“自我扩散”,这表现在三位一体这个完美的共同体中。在这个共同体中,我们既看见区别也看见统一,既看见多也看见一,既看见完美的爱也看见神圣。神的良善是神纯粹的光,但我们无法直接看见那光。正如我们若看太阳,太阳的明亮会使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一样,神的光也使灵魂什么也看不见。唯一能够看见神的方式是在黑暗中。灵魂“没有意识到,这种黑暗正是最高级的光照,正如当眼睛看见纯粹的光时,它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一样”。这种光照让位给纯粹的狂喜与全神贯注,灵魂进入神,与神合一。波纳文图拉对这种体验的描述有很多地方借鉴了狄奥尼修斯,这并不奇怪。

波纳文图拉,《灵魂进入上帝之旅》

只要我们在作天路客时

通过运用心智

有可能做到这点:

心智——

在自身之外

透过神的痕迹以及在神的痕迹中;

在自身之内

透过神的形象以及在神的形象中;

在自身之上

透过照耀在我们上方的神圣之光的影像

以及在神圣之光本身中——

看见神,

在得见神之后,

当心智最终达到此等境地:

在“至高第一原理”

以及神与人之间的中保耶稣基督中

默观人的理智彻底无法参透、

受造界中绝对无法找到的类似之物,

心智仍然需要

通过默观这些事物、

不仅超越这个感官世界

甚至超越心智自身。

在超越过程中

基督是道路,是门,

基督是梯子,是交通工具。

然而与狄奥尼修斯不同的是,波纳文图拉的神秘主义著作包含了耶稣基督,尤其是基督的受难。他对基督受苦的描绘极其动人:

神受戏弄,为的是你可以受尊重;神受鞭伤,为的是你可以得安慰;神被钉十字架,为的是你可以得自由;无瑕疵的羔羊被宰杀,为的是你可以得饱足;枪从他的肋旁扎出血和水,为的是你可以不口渴……哦,主耶稣基督,为了我,你不顾惜自己的生命。你的伤痕使我心伤痛,你的宝血使我灵陶醉,这一切为的是无论走到哪里,我时时刻刻都会想起被钉十字架的你……为的是除你以外,我什么都找不到。

正如波纳文图拉坚持认为的,借着基督,我们的罪得洁净,得以与神和好,有能力在属灵生命上长进。“所以,除非‘真理’在基督中取了人性,成为一架梯子,修复在亚当那里断裂的最初的梯子,否则,我们的灵魂不可能彻底超越感官之物,看见自己和‘永恒的真理’本身。”除非我们有信、望、爱(这三种美德本质上相互联系,在基督中都可以找到),否则,我们将永远不会品尝到认识神的众多快乐。因此,我们若希望在乐园中享受神,“就只能通过对耶稣基督——神和人之间的中保——的信、望和爱进入乐园。”借着神与人在基督这个位格身上超级奇妙的合一,我们得着神赐予的救恩,看见神真实的本相。神与人的相遇之处是(并且也只能是)耶稣基督。

合一之路

光照引致与神的合一。可是,这是什么类型的合一呢?有一种合一是吸收而致的合一。在这种情况下,自我完全消失在神圣存在当中,如同一滴水消失在大海当中,灵魂通往神之旅变成了普罗提诺所谓的“渺小的孤独者飞向至高的孤独者”,物质与灵性、时间与永恒、自我与神,甚至善与恶之间的区别都消失了,万物终归于一。另一种合一是关系而致的合一。关系暗含着交流、信任和爱,它允许位格之间有真正的亲密。这种合一保留了自我与他者、爱者与被爱者之间的区别。神是造物主,我们是受造物;神是救主,我们是得救者;神是主,我们是他的臣民;神是启示者,我们是接受他启示的对象。

我认为,思想最深邃、对我们帮助最大的基督教神秘主义者肯定的是这种由关系而致的合一,因为他们强调借着耶稣基督与神合一,耶稣基督是道成肉身的神,是神的自我表达。在耶稣基督中,我们仰望神的荣耀,看见神的受苦,接受神的赦免,经历神的爱,亲近神,认识真实的神。耶稣基督不仅是救赎的手段,也是救赎的目的,是通往神之道,是关于神的真理,是神的生命。卡尔·巴特这样描述人与神的合一:

不存在一方因另一方而消失或遭毁灭。基督始终是主,他发话、命令、赐予;基督徒始终是主的仆人,他聆听、回答、接受。在相交中,双方都成为,也确实是自己所是,不相互混淆,不互换角色职能,也不失去彼此迥然不同的位格。

《约翰福音》

《约翰福音》让我们看到那位超越的宇宙的神是如何在耶稣基督中彻底地启示自己。神圣本体——希腊哲学中所谓的神圣之道、犹太教中那位自有永有者——的奥秘在道成肉身中变成了有形的启示。

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地有恩典,有真理。我们也见过他的荣光,正是父独生子的荣光。……律法本是藉着摩西传的,恩典和真理都是由耶稣基督来的。从来没有人看见神,只有在父怀里的独生子将他表明出来。(约1:14,17-18)

约翰讲述了一系列人的故事——一个行淫的妇人、一个瞎子、一个伤心的朋友、一个怀疑的门徒,这些人与为人的耶稣的相遇都变成了与神的相遇。起初他们认为耶稣只是人,但到了故事结束时,他们承认他远不止于此。在耶稣基督身上,他们与永生的神相遇,因为他们发现耶稣是成为肉身的神,耶稣这个人被视为神圣之道和伟大的自有永有者。因此,那位撒玛利亚妇人喊她的朋友和邻居来见这位“将我素来所行的一切事都给我说出来了”的人。在见到耶稣后,他们对她说:“现在我们信,不是因为你的话,是我们亲自听见了,知道这真是救世主。”(约4:39、42)一个瞎眼被治愈的人对盘问他的人说:“从创世以来,未曾听见有人把生来是瞎子的眼睛开了。这人若不是从神来的,什么也不能作。”(约9:32-33)马大从她已经死了四天的兄弟拉撒路的复活发现,耶稣自己就是复活,就是生命,信他的人必永远不死(约11:25-26)。多马伸手指探入耶稣的钉痕和肋旁,然后俯伏在地,说:“我的主,我的神!”(约20:28)

但约翰没有停留于此。耶稣使用神的名字称呼自己,约翰引用耶稣的话时,没有给人留下任何怀疑的余地。“我是生命的粮。”“我是世上的光。”“我是好牧人。”“还没有亚伯拉罕就有了我。”“我与父原为一。”拿撒勒的耶稣是成为肉身的道。《约翰一书》的作者说:“亲爱的弟兄啊,我们现在是神的儿女,将来如何,还未显明;但我们知道,主若显现,我们必要像他,因为必得见他的真体。”(约一3:2)这永远是事实。

明谷的伯尔纳

明谷的伯尔纳认为,耶稣基督使由关系而致的合一成为可能。伯尔纳通过个人的经历发现了这点,后来在多本书中探究了这一主题。伯尔纳(1090-1153)也许是12世纪的欧洲最引人注目、最有影响力的教士,他富有想象力,慷慨大方,充满魅力,热切,有时候很无情。他成为一场修道复兴运动——西多会运动的主要领导者,担任西多会最重要的一间修道院(位于明谷)的院长。他研究早期教父,喜爱教会礼仪,对圣经极其精通,著作字里行间散发出圣经的气息。他也能激发争论,与同时代的几个人——包括臭名昭著的阿伯拉尔(Abelard)——长期论战。他支持了第二次十字军东征,这场东征以失败告终。他还是一位多产的作家。他关于《雅歌》的86篇讲道被出版,这些讲道确立了寓意诠释《雅歌》的标准,他运用寓意释经来赞美基督与教会之间爱的关系。无论在积极的方面还是有时在消极的方面,他都称得上是一位巨人。

伯尔纳的神秘主义中跃动着爱——神对我们的爱,以及我们对神的爱。伯尔纳认为,作为堕落、无助、不配之人,我们需要神的爱。他这样说到自己:“我骄奢淫逸,野心勃勃,爱打听隐私。从头顶到脚跟,我身上没有一处不长满这三重毒疮。”尽管我们如此不配,神仍然深深地爱我们。“使一个人幸福的是怜悯而不是卑劣,结果,羞辱变为谦卑,缺乏变为力量。”伯尔纳坚持认为,神的爱反过来在我们心中产生爱神的渴望。

然而,我们对神的爱远非完全,必须逐渐成长。实际上,我们最初爱的冲动根本不是指向神,而是专注于自己。我们为了自己而爱自己时,就表现出这种第一等级(也是最低等级)的爱。作为脆弱、有限的受造物,我们天生就几乎只考虑自己,叫嚷着要求自己的需求得到满足,神通过自己的护佑照管,仁慈地满足了我们的需求。然而,神的这些给予并不能使我们最终满足,因为我们有更高的渴望,渴望与神建立关系。于是,我们进展到第二等级的爱——爱神,尽管仍然是为了自己。我们发现神关心我们,满足我们的需要,这吸引我们到神面前,我们视神为自己真正渴望的一切之物的源泉。我们爱神,但那种爱的主要动力、主要关心的是我们自己。在第三等级的爱中,我们因神是他所是的善——而非单单因为他给予我们的种种好处——而尊崇他,我们为了神而爱神。“当一个人学会发现神是何等奇妙时,与神的亲近就变得无比甘甜。这种体验提升我们对神的爱,以至于我们的爱超越了一切需求。”令人惊讶的是,伯尔纳认为,对神的这种无私之爱不是最高等级的爱。当我们为了神而爱自己时,我们就体验到第四等级的爱。我们珍惜正在我们身上恢复的神的形象,珍惜神的完全与美在我们身上的反映,他的完全与美改变了我们。在此伯尔纳为爱者与被爱者、赐予生命者与接受生命者之间关系的合一而欢欣,“正如空气因阳光照射变得绚丽灿烂,以至于似乎成为了阳光本身一样,圣徒的人类之爱被神自己的旨意所改变,也似乎成为了神之爱”。

我们透过耶稣基督认识、经历神的爱。罗万·威廉斯(Rowan Williams)谈到伯尔纳的神秘主义时说:“一切的爱都始于感恩,因此,对神的爱始于认识到神对人类的赐予。最大的礼物、神之爱的最高表现是耶稣——成为肉身的道。”因此,伯尔纳尊崇圣经中的基督,尼西亚和卡尔西顿信经中的基督,教会礼仪中的基督,真正活在完全当中、纯洁地爱、为世人之罪受苦、战胜死亡本身的基督。与神的真正合一在于认识、崇拜、享受、爱耶稣基督。

诺威奇的朱利安

(诺威奇的朱利安)

并非所有的神秘主义者都是著名的男性,一位被称作诺威奇的朱利安的女性(Julian of Norwich,诺威奇是她教会的名字)为后世留下了杰出的著作。朱利安(约1342-约1420)出生在中世纪动荡时期,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了很多苦难,包括黑死病和英法之间的百年战争。对她的早年经历我们所知甚少。她可能是一位平信徒,因为她在著作中没有提及修道院的生活。二十岁刚出头,她做了女隐士,这要求她委身于一间教会,过几乎彻底与人隔绝的生活,为教会祷告,为千方百计找到她的人提供属灵指导。她的住所包括与诺威奇的教堂毗连的几个房间,一扇窗户朝向教堂内的高坛,使她能够参加弥撒,另一扇窗户朝向外面的世界,使诺威奇的市民能够接近她。与沙漠圣徒不同,朱利安没有实行严格的苦修。她雇了一位佣人服侍她,这给予了她时间和自由,使她能够将每天花在祷告和给人指导上。

朱利安向神祈求三个恩赐:明白基督的受难;得一场重病;经历“三种伤痛”(真正的悔罪,充满深情的怜悯,对神的渴望)。她认为,经历痛苦会让她对基督的受难感同身受,领会到神对她和世人巨大的爱。她的祷告蒙应允,十三岁那年她得了一场重病,一连三天生命垂危。在一位神父的属灵指引下,她默想基督的受苦,仿佛坐在十字架脚下亲眼目睹主被钉十字架的痛苦。康复后,她得到十六个“迹象”或者说启示,都与基督的受难关连,尽管关连的程度不一。例如,一个启示着重于荆棘冠冕的含义,另一个着重于天堂的奇观,又有一个着重于神对人纯洁的爱。

诺威奇的朱利安,《启示》(Showings)

我看到神里面有三种渴望,这三种渴望都指向同一个目的;我们里面也有同样的渴望,这些渴望来自同一种力量,为了同一个目的。第一种是因为他渴望教导我们认识他,永远越来越爱他,这于我们是合宜的、有益的。第二种是他渴望将我们带入巨大的幸福当中,灵魂脱离痛苦、进入天堂时就体验到这种巨大的幸福。第三种是使我们充满巨大的幸福,这将在末日实现,永远持续下去。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看到了我们的信仰中众所周知的东西,即对将要得救之人而言,痛苦和悲伤那时都将结束。我们不但会获得灵魂在天堂中已经享受到的那种巨大幸福,还会获得新的幸福,这幸福从神那里涌流而出,进入我们里面,丰丰富富地充满我们。

朱利安认为,神主动与我们建立关系,神的主动源于他深深意识到自己对我们的渴望。神通过创造世界表明了他那份渴望,即便最微不足道之物也反映了神对世界的爱与关心。在其中一个异象中,朱利安看见某个很小的东西,“只有一颗榛子那么大。”她想:这会是什么呢?这东西表明了什么?“这是神创造的一切。我很惊讶它竟然能够继续存在下去,因为我原以为它太小了,随时都会化为虚无……[然而]它依然存在,并且将继续存在下去,因为神爱它,每一样东西都因神的爱而获得存在。”神以耶稣基督的身份来到我们当中,为我们的缘故忍受十字架的苦难,这证明为了修复人类始祖堕落造成的损害、恢复破坏的关系,神愿意走到何等的地步。这一切表达了神对人同样的渴望。

和伯尔纳一样,朱利安肯定的也是由关系而致的合一,而非吸收而致的合一。神是一种存在,我们是另一种存在。我们在爱的关系中认识神,神亲自开始、维持和完善这种关系。

什么?你想明白你的主这样做的用意吗?要知道,他的用意是爱。谁将他的用意启示给你?是爱。他向你启示了什么?爱。他为何向你启示?为了爱。坚信这点,你对神的爱就会有更多的认识。然而,没有我,你照样会认识到神的爱。

朱利安以这种亲密的关系为乐,她感到安全、安宁、有信心,因为她知道她为神所爱。甚至在怀疑、不解、罪、疼痛和苦难中,她仍然一次又一次听到神说:“我可以使一切变好,我能够使一切变好,我愿意使一切变好,我将使一切变好,你将亲眼看到每种东西都会变好。”她对神的认识没有被黑暗所遮蔽,也没有在不知之云中变模糊,而是被耶稣基督充满爱的面庞所照亮,她以耶稣基督为圣子、她的救主和神,用爱回报耶稣基督。因此,《启示》的最后一句话写道:“对神那不可言说之爱的崇高奇妙启示到此结束,这爱在耶稣基督里被赐给了一个热爱他的人,又在她里面被赐给了他一切亲爱的朋友和热爱他的人,他们的心和她一样,在对我们最亲爱的耶稣的爱中燃烧。”

祷告之路

这种由关系而致的合一如果是可能的,我们又如何在今日而不是将来某一天,在我们于这个世界的黑暗中争战而不是住在神之善的光中时,开始以一种生活方式经历到它?答案是通过操练祷告。朱利安坚持认为,神亲自敦促我们祷告,祷告只是对我们此前在耶稣基督中听到的神的呼唤的回应。神对我们说话,他的声音就像回声一样在我们灵魂中回荡,促使我们想要回答。仿佛神在说话似的,朱利安写道:“我是你祈求的基础。首先,我愿意你得着所祈求的;随后,我让你希望得着所祈求的;最后,我让你为之祈求。你若为之祈求,怎么可能得不着所祈求的呢?”祷告不是彻底跃入黑暗之中。基督教信仰教导说,我们祷告不是仿佛在对空无一物、无名的真空说话,我们向我们认识的一位神祷告,因为神让人们在耶稣基督中认识他。在耶稣中我们见到神的面,这个神关心穷人、爱被遗弃的人、赦免罪人、审判骄傲的人、理解我们人的软弱。耶稣基督使神不再神秘化,也使祷告不再神秘化,他将祷告转变为最普通的人类活动。

祷告最自然、最熟悉的表达是祈求,主祷文为我们提供了完美的典范。“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这是一个针对日常生活的很实际的祷告,因此,我们最好的祷告只是在我们日复一日极其平凡的生活中与神广泛的交谈,谈论我们的生活。常规的生活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机会学习如何祷告,世界就是教导我们祷告的实验室。

祈求式祷告没有任何神秘之处,不过是邀请神积极参与我们的生活。我们若花几分钟的时间思考一下正常一天中事务的繁重,就会被一种深深的无助和脆弱感所淹没,会在极度的绝望中向神呼求。且不说解决世界上的问题,没有神的帮助,谁能想象自己能够抚养孩子、打造幸福的婚姻、诚实有力地工作、战胜危机、照料有需要的邻人?无论我们是否感觉到,我们都需要神;无论我们是否意识到,我们都渴望认识神。朱利安写道(仿佛神在透过她说话):“全心全意地祷告,尽管你可能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什么都没有看见,尽管因为灵里枯干贫乏、身处疾病软弱当中,你认为自己无法祷告。尽管此时的祷告在你看来近乎索然无味,却最令我喜悦。在我的眼中,你日常生活中一切的祷告都是如此。”

然而另有一种祷告,尽管我们对它不那么熟悉,但对神秘主义灵性却远为重要。那是默观的或者说无语的祷告,自黑暗、寂静中流出,来自对神的至高、荣美与纯洁的深深意识。论到这种祷告,托马斯·默顿写道:“它是一种清楚的意识,意识到这一事实,即我们里面的生命与存在来自一个超越的、看不见的、无限丰盛的源头。默观最主要的是意识到那个源头的实在性。”与大多数的神秘主义者一样,默顿认为,默观的祷告不是一门属灵的技术,也不是一项智力练习或一个自然的过程,仿佛我们可以用学习一门语言或一项运动的方法就可以掌握。“默观的祷告不是我们自己努力的结果,默观的祷告是神的恩赐,神因他的怜悯,启迪了我们的头脑和心灵,借此完成在我们里面那项神秘、隐藏的创造之工。”

实际上,神秘主义者坚持认为,默观之路不是借由努力,而是借由黑暗。天主教的一位神秘主义作家十架约翰(John of the Cross)以独特的洞见解释了这条黑暗之路。十架约翰(1542-1591)虽出生于一个贵族家庭,却在相当贫困中长大。在发誓做修士后,他帮助大德兰(Teresa of Avila)建立了赤足迦密山修道院(the Discalced Carmelites),发起了一场修道更新运动。约翰写了几本灵修著作,包括《登上迦密山》(Ascent of Mount Carmel)和《灵魂暗夜》(Dark Night of the Soul)。在这些著作中他坚持认为,属灵生命的大敌是我们天生倾向于喜爱事物,而事物无论自身多么美好,都使我们远离神。令人惊讶的是,甚至宗教仪式、操练和信念对属灵生命都有可能产生负面影响。“因此,同样会出现这种情况,即灵魂爱上别物,无法与神完全合一、在神里面发生改变,因为受造物地位之低无法与造物主地位之高进行合一,其合一之难远超过黑暗与光明的合一。”因此,约翰教导我们,要断绝对事物的喜爱,我们必须经过“感官的暗夜”和“灵魂的暗夜”,它会让我们脱离这些喜爱,驱使我们接近我们渴望与之合一的神。约翰是这样描述神如何在信徒身上成就这项工作的:

他除去他们一切内在和外在的、属灵的和属世的才能、爱慕和情感,使他们的理解力蒙昧、意志枯干、记忆空白,使他们的爱慕饱受折磨、痛苦和限制,使灵魂失去从前享受到的快乐和对属灵幸福的体验……这一切为的是可以将圣灵这一灵性形式——爱的联盟——引进灵魂之中,使之与灵魂合一。

因此,我们无法单靠人的努力达到与神的合一,但我们也不必全然被动。例如,当神在我们里面做深层的工作时,我们可以每天都顺服神;我们可以进行禁食、默想这类的属灵操练;我们也可以在经历一段又一段的黑暗时相信神并没有离弃我们,而是在引领我们与他更亲密地相交。最后,我们还可以学习以祷告的心安静等候,“我的心哪,你当默默无声,专等候神,因为我的盼望是从他而来。唯独他是我的磐石,我的拯救,他是我的高台,我必不动摇。我的拯救,我的荣耀,都在乎神;我力量的磐石,我的避难所,都在乎神。”(诗62:5-7)

无声的祷告并非自然。我们若尝试这种祷告,就会发现我们的心思意念是何等浅薄,我们的世界是何等喧闹,我们对神临在的真实是何等不注意。神秘主义者力劝我们将这些分散注意力的事物化为祷告,重复圣经中的一句经文来安静我们的灵魂,将心思意念指向神。“耶稣基督,神的儿子,开恩可怜我这个罪人!”“主是我的牧人。”“我的主,我的神!”“我信!但我信不足,求主帮助!”“我的心哪,你当默默无声,专等候神。”进行无声的祷告需要时间和操练。即便进行无声的祷告,我们还会发现持续不断的操练是不够的,唯有神才能使我们认识他。因此,默观的祷告既是手段,又是目的,是我们进行的操练,也是我们获得的恩赐。这种没有任何言语、静默、耐心、相信、平安的祷告,会倒空我们又充满我们,破碎我们又修复我们,将我们投入黑暗之中,又领我们进入光明之地,使我们与神分离(因我们透过受造物认识神),为的是我们可以与神连接(因我们在基督中认识神),因而经历与他的合一,这是我们灵魂真正的渴望。

讨论问题

1.你为什么祷告?描述一下你是如何祷告的。祷告对于你是一项有意义的操练吗?

2.神秘主义灵性的本质是什么?对我们如何宣称自己认识神,它提出了哪些重要的问题?

3.柏拉图、普罗提诺、狄奥尼修斯对神秘主义灵性作出了哪些贡献?

4.净化有何重要性?有哪些局限?

5.光照的途径是什么?基督教对光照的理解有何独特之处?

6.合一的两种含义是什么?两者之间的区别有何重要性?

7.伯尔纳和朱利安是如何解释与神的合一的?

8.你在现代文化中看到了什么证据,表明人们渴望认识神吗?这些渴望向我们揭示了现代社会的哪些方面?有关这些渴望,神秘主义者给了我们哪些启迪?

您可能还喜欢...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